伊人未了

曹丕踏入御書房，已近未時。 他還未開口詢問陸遜是否用過膳，就見到陸遜一邊向侍女交待了什麼，一邊匆忙迎上自己。

「午膳已經讓人熱著備妥，陛下快坐下，一會趕緊吃了，趕緊服藥。」

陸遜低頭領著曹丕來到花桌旁，才剛坐下，膳食便送了進來，除了是兩人的份量，陸遜的碗箸也一併送了上來。
 

發覺陸遜尚未用膳的曹丕，擰起眉盯著桌上的幾樣菜餚，「陸卿尚未服藥？」

陸遜並未迎上曹丕不悅的目光，只是輕聲卻堅定地再次開口，「陛下快些用膳吧。」
「朕讓你在御書房候著，不是讓你跟那些嬪妃一樣等朕用膳！」瞪著侍女隨後端上來的兩碗湯藥，曹丕突然覺得不快的情緒來得連自己都難以控制，「下回無須等朕，明白嗎？」

雖然曹丕的語調並非是詢問而是命令，但陸遜卻不若平時即刻應下，反而抬眸直視曹丕，「陛下忙於國事遲遲尚未進食服藥，身子都尚未痊癒，臣豈能安心下嚥？」他蹙著眉，神情中難掩滿載的憂心，斂了容，他認真地開口，「隨侍陛下身旁，連陛下的飲食用藥都未能好好按時服侍，那便是臣的不是了。」

對方堅定的神色，讓曹丕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拒絕，僵持半晌他才嘆了口氣，「明日起朕午時會先來御書房一同用膳，並督促陸卿服藥。」


 
那日後曹丕果真說到做到，平常總是拖過未時才用膳的人，竟開始準時於午時前後踏入御書房。

本來陸遜身為吳國使節之時，若是在朝堂之上見過曹丕，就鮮少再踏入御書房請安，通常曹丕前往偏殿找他暢談所謂的國家大事（儘管大多只是在嘲諷他的君王）時，早已過了用膳時辰，可以說他來到魏國這一年多的日子，其實根本不瞭解曹丕用膳的習慣。

他原本以為，前次在曹丕寢殿與對方一同於未時三刻用膳那次，只是因為政事繁忙才偶一為之，卻沒想到聽負責張羅曹丕吃食的御膳官表示，曹丕一向都吃得晚，有時政務過忙還乾脆連晚膳都不吃了；
還有比方說，曹丕在批閱奏摺時一向不進食；
比方說曹丕登基至今，除了偶爾會去司馬相國府邸過夜，還從未在哪個妃子宮裡待上一整晚，更別提誰曾經在曹丕寢殿中度過一宿；
比方說曹丕登基後待他們這些下人一向溫和，唯有陸遜駐足在殿外許久那次，是他們頭一次見到龍顏大怒......
這些在此之前他並不清楚的事情，卻在這幾日於御書房等候曹丕的時間裡，聽各個侍女或者常侍鉅細靡遺地補進腦海。
 
端坐於忙著批閱奏摺的曹丕身旁，陸遜悄悄觀察著對方凝神的側臉，腦海裡亂七八糟的迴盪著這幾日聽來的各種訊息，有些是讓他覺得難過的，有些卻讓他禁不住竊喜著。
然而更多的，卻是得知曹丕許多微不足道的生活習慣的喜悅。

也是在此刻他才發覺，原來一直以來他並不真正瞭解這個人，而那些自從他成為孫吳棄子以來所見的曹丕，其實對於長年侍奉在對方身邊的奴僕們而言，也是聞所未聞的。
如此多元的樣貌，究竟哪一個才是真實？
他不禁在心底有些期待著－－或許那個待自己不同一般的時候，才是曹丕最原本的樣子－－與此同時，他又忍不住反駁自己的期待，對方所作的一切，都只是因為對方的愛才之心，都只是因為自己身為對方的救命恩人，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陸遜斂下眸，將思緒轉回自己手邊的兵書上。


這是曹丕怕他無聊而命人自藏書閣取來的一本久不見聞於世的《齊孫子》，他在吳國時僅得見過其中十六篇，卻沒想到大魏的藏書閣裡，竟保有全書八十九卷，圖四卷！
難怪當年曹公在世時，前輩們及巴蜀都要對曹氏陣營忌諱三分，也難怪曹丕即位後，孫吳要暫且求和以便偏安一隅，韜光養晦了。
前些日子曹丕出征孫吳，屢屢傳來捷報，想來肯定是因為身旁的君王早已熟讀這些兵書之故吧？
陸遜忍不住又將眼神瞟向渾然不知他這些不著邊際想法的曹丕身上，爾後不小心笑出聲。

聽到身旁傳來輕笑，曹丕側過臉有些狐疑地對上陸遜的視線，「......陸卿看《齊孫子》覺得好笑？」

自己不經意的反應被對方查覺，陸遜有些尷尬地回過神，「不、只是......這《齊孫子》果然精妙，沒想到有機會在這拜讀......」
想來距離前一次好好研讀兵書，也是許久之前的事了，自從孫吳與曹魏決裂以來......
不過也因此，難得有機會重溫了單純投入研讀中的樂趣呢，他閃過了一瞬不知該說是何種滋味的苦笑，但很快又回到了驚見失傳之作般難掩的雀躍和讚嘆，「這八十九卷藏書......陛下全讀過了？」

「朕幼時對兵法頗感興趣，郭貞侯（郭嘉，字奉孝）和荀敬侯（荀彧，字文若）便會在閒暇之餘教導朕理解這些古籍，自然是讀過。」
剛好也批閱完最後一本奏摺，曹丕往窗外看去才察覺已是日落時分，他招手讓常侍將這些奏摺分派下去，起身抽走陸遜手中的書卷，目光掃過幾行，「陸卿若是覺得有疑問之處，可與朕討論一番。但在此之前，朕餓了。」

經曹丕一言，陸遜才發現也該是用膳的時辰了。
平時總是他提醒著埋首於奏摺中的曹丕用膳服藥，方才竟是自己投入書中、思緒飄渺得沒留意到時間的流逝。
他笑著開口，「是，臣這就傳膳。」陸遜轉身去與侍女正欲交代幾句，又回過頭來，「既然陛下已經餓了，不如就在這兒擺膳吧？」
平日裡午膳是在御書房裡，晚膳通常或至東暖閣、或直接到寢殿裡用了，今日稍晚了些，陸遜思索著便如此提議。

「也好。」雖然還對於陸遜這短時間內臉上交錯的情緒感到不解，但此刻曹丕心念著的卻是服藥時間已至。
看著侍女們開始忙碌地先送上小碟菜式於一簾之隔的花桌，他將方才陸遜讀的那卷《齊孫子》隨手一放，閒步走到案旁坐下，陸遜也噙著笑意跟著走了過來落座。


「陸卿看來心情不錯。」隨意夾起一口小菜，曹丕淺嚐著太官令（即，曹魏時期的御廚名）的手藝。
像是有些回神，陸遜望曹丕笑了笑，「能有幸見得幾已失散的藏書，還得以此與人相談，不禁讓臣憶起過往求知向學時手不釋卷的光陰呢。」
「素聞江東陸伯言用兵如神，朕倒是挺有興趣聽聽你對此書的見解。」
陸遜執起筷箸夾了其他小菜到曹丕碗裡，謙虛地搖了搖頭，「還稱不上什麼見解，倒是有些疑問恐怕需要陛下解答。不過這件事，讓陛下用膳完盡早服藥之後，再做討論也不遲。」

話音方落，幾位端著香味十足菜餚的宮女魚貫而入，菜色相較先前曹丕被太醫禁止食用過多鹽分時豐富許多，只是看來仍是清淡為主的滋補食材，最後兩位宮女則端了一人份的盅擺放在陸遜面前。
「......這是？」疑惑著怎麼會把多出來的膳食擺放在自己面前，陸遜抬起頭詢問正打算離開的其中一名宮女。

宮女掀開其中一盅的盅蓋，「皇上吩咐御膳房準備的，這個叫做蟲草洋參烏雞湯，鎮咳平喘，通宣理肺，特別適合體質孱弱之人進行溫補。太醫令說皇上特允使用任何藥材和食材，和太官令討論一番後，特別向少府太醫令討了珍貴的冬蟲夏草作為材料。」她接著掀開另一盅，「這個是歸玉排骨湯，可行血、滋潤並且溫通經絡，對冬日手足冰冷者尤其適用。還請陸大人趁熱吃了，這些可都是皇上的恩德呢。」
說完她將兩盅食材蓋好，朝曹丕行禮後，恭敬退出御書房。

「這……」陸遜詫異地望向曹丕，這受寵若驚的待遇讓他都有些困惑了起來，不禁回想著自己是否哪裡大意洩漏了身體的狀況被曹丕發現，「臣服藥至今身體已癒......何勞陛下這樣費心，這些珍貴補品該是留待陛下餘毒清盡後好好滋補才是。」

明明曹丕才是大病初癒，卻不但盯著他服藥像比自己服藥還嚴格，生活裡多加關懷外，竟連這事也特意吩咐、關照他了嗎……
原本救曹丕就是自己執意、沒想過獲得什麼回報，甚至不想對方因此太顧慮些什麼，但卻仍處處被照顧著，被如此重視著讓他感動得都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曹丕將視線移回滿桌的菜餚，動手揀選菜色送進口中，「朕宮裡不缺這些東西，是早些時候太醫提及你的身子尚虛，可採食補的方式，朕才讓他去找太官令討論。既然已經端上來了，陸卿就吃了吧。」

陸遜瞠然看著漫不在意說出這話的曹丕，再將目光移回面前的兩盅補湯。
就算自己姑且算是救過曹丕的命，但原也不過是敵國來的人，卻不僅是生活起居皆是極好的待遇（他幾乎要以為興許就要與身為帝王的曹丕差不多了），太醫令、太官令也都謹慎侍奉著，就連宮裡如此貴重之物也不吝用於他身上。
曹丕雖說得輕鬆，但這藥材及食材的組合何其珍貴豪華，可是連他在孫吳即使貴為丞相也都只聞其名、未得其見的。
撇開是否真的魏宮裡所藏豐富，曹丕的細心留意與特允都讓陸遜感到像是被寬厚的雙翼包覆住、呵護著一般溫暖。
夾帶著感激情緒的暖意在陸遜的唇畔渲染開軟軟笑靨，微微頷首，他抬手掀開其中一只盅蓋，藥草、參香隨著蒸騰熱氣飄散而出，融在雞湯濃郁甘甜的氣息之中，「陛下厚愛，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舀起一勺雞湯輕吹冒起的蒸氣，甘醇在齒頰間化開，澄澈的湯汁菁華緩緩隨著喉間流入體內，那如同在他胸口溢滿的那種熱度似乎也經由此漫至全身。
這時候就這麼將對方待他的好品嘗、飲盡，單純地、去珍惜著、享受著，也不錯吧。

 
一頓飯就這樣安然結束，兩人回到寢宮的路上，陸遜也對於《齊孫子》的內容與曹丕暢談一番。
先前陸遜仍為吳國使節之時，兩人從未針對軍事方面進行詳細討論，這會倒是再也沒有那些顧慮，深入探討了一些時間，直至夜深，曹丕準備就寢為止。





待續。





《後記》

璽朵：
養病的日常 & 讓人看了很餓的罪惡宵夜文(？
請大家好好品嚐XDDDDDD

喬治：
陸遜聽到了好多八卦XDD
覺得下人們真是很可愛www(可能就是作者們化身大講八卦XD)

陸遜呈現一個掌上明珠的狀態，孫權都沒對他這麼好，噗(曹丕是否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