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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知道曹丕親征的事實之後,陸遜不再需要徘徊於不必要的失望與猜測之間,取而代之的是,對曹丕安危的擔憂及不安,其中不變的是盼望能早日再見到曹丕的思念,隨著時日俱增而越發焦急。
 

知情的隔天,陸遜便向曹丕宮裡的李總管請求,假如總管能夠接到戰場上傳回的軍情,能否派人通知他。
當時總管還有些為難而猶豫,「這......」看著陸遜迫切的表情,他嘆著氣,「噯,陸大人,這場仗畢竟是與您的故人交手,皇上沒讓您知道該也是有他的用意,而且就算知道了軍情......怕也是讓您添增些感傷吧,要不您這就別......」

「我知道總管您的難處和好意,但我也已非孫吳之人,知曉軍情後也未能有什麼作為;況且我既已知陛下親征之事,也是對陛下在戰場上的情況甚是關切。此事後若陛下責怪下來便由陸某承擔,總管無須擔憂。」陸遜試著去除總管可能的顧慮,一面繼續說著,「即便得知戰況也無法幫上什麼,但多少......圖個安心罷。」
在總管的眼裡,陸遜望向曹丕寢殿門扉的那抹苦笑像是帶著思念和些許無奈,已飄往了某個遠方。
 
 
在那之後,陸遜生活裡唯一的重心便是總管派人捎來的戰報。
即使多少還是會撩起他對故國與舊時同袍的複雜情緒,但每當得知魏軍佔上優勢的捷報,一股安心便油然而生,而當兩軍僵持不下或各有傷損時,他就難掩焦急地皺著眉加以仔細詢問,想獲得更詳細的訊息以確知曹丕是否安然無恙。
 
除此之外,陸遜的生活過得非常簡單,每日不過在偏殿的庭院練練武、散散步,或僅只是待在內廳或書房裡,很多時候他是在發著呆,雖有時練字,但就算想以文寄情也力不從心,畢竟詩文並非他所長,不若曹丕兼具文采;他鮮少開口說話,曹丕宮裡本除了下人們也就沒別的外人,除了報知軍情之人外,也就只有女官偶爾能與他有所交談,但說是交談,其實也不過是生活上幾句對答應話罷了。
 
雖看似單純閒暇,但對陸遜來說,這種時時擔憂著、盼望著曹丕,思念與孤單不停恣意增長的日子並不好過。
白日裡姑且還能尋些事以紓解對曹丕的掛念,當曙光轉為昏黃並逐漸沉入地表,寂靜的黑壟罩住天際,那些惦記和不安就如長夜漫漫,簡直令人窒息。

時而他會因夢中曹丕身負重傷、處於血泊之中的情景而一身冷汗地驚醒,有幾次他在睡夢中的驚聲呼喊甚至驚動了女官。
通常驚醒之後他便難以再入眠,有時陸遜會以水潑濕雙頰盥洗一番,然後走到庭院讓刺骨的寒風吹散佈滿全身的驚悸,有時他乾脆起身離開寢房,在桌案點上燭火,將書房裡的幾卷書簡拿來翻看,即使未曾看進去些什麼,他仍舊持續如此直到再也撐不住,才在天色逐漸泛白轉亮之際昏沉入睡。
 
他也努力試著說服自己,一切不過是他杞人憂天的多慮,但或許是所謂關心則亂,即使他並非不相信曹丕的能力,甚至以敵人來說曹丕可算是相當難纏且強勁的,可現在的他卻無法以此來掩蓋住曹丕在刀劍無眼、兵不厭詐的戰場上有一絲一毫受傷的可能,就算光是想像曹丕身上有一點皮肉之傷也讓他難以忍受。
 
雖然陸遜還算是維持一般的飲食,畢竟他也得好好等著曹丕歸來。但隨著夢魘的次數增加,仍讓女官十分擔心。
有時女官看不下去,也多少會勸解著,但陸遜也都只是微微笑著答應不再多說什麼。
在女官苦口婆心的勸說之下,偶爾陸遜會出偏殿外走走、散散心,他在宮裡漫無目地走著,但當他回過神時,十之八九總是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停在曹丕寢殿的門前。

就像是這天,要不是總管經過窗邊時碰巧瞄了外頭一眼、瞥見了一抹紅影子,還真不知陸遜又會呆在門外駐留多久。
打開門,慌慌張張的總管將陸遜請進門內,「哎陸大人!您怎麼又杵在這吹風呢!要是得了風寒、皇上知道了,您說小的我這顆腦袋還要不要啊!」

方才出神著的陸遜反應還有些緩慢,看著總管誇張地哀聲嘆氣,微微笑了笑,「李總管您這……是言重了。」
見陸遜唇都凍紫了,上回曹丕龍顏大怒的模樣歷歷在目,總管哆嗦了下直搖了搖頭,他服侍曹丕這幾年,也未見過皇上如此發怒幾次。
「皇上出發前還放心不下您,要不也不會特別吩咐咱們了。」他嘆了口氣,一面指示侍從多添了暖爐裡的炭火,並遣人去備了薑茶,一面引陸遜進到曹丕的書房,「陸大人,您就先在這歇會暖暖身子吧。」
 
親征前最為繁忙之際,曹丕惦記著自己嗎?
陸遜走近書房中的躺椅,上回來到這裡,距今已是半月有餘,連當時曹丕的擁抱,對他來說都恍若隔世,即使那溫熱的觸感在心裡仍舊真切,但至於曹丕是如何想的--為何發怒、為何將他按進懷裡、為何吻了他,直至曹丕是用什麼樣的心情關心著他,這些原本就混沌不明的東西在陸遜的腦中也只能越發模糊了。
 
仍不願放棄猜測這些的自己,是還抱著期待嗎?期待曹丕對自己其實帶著特別的情感?陸遜輕笑了一聲,搖了搖頭像是勸誡自己似的。
他轉過頭,尋著上回的視線望向空無一人的桌案,對於自己腦海中居然能清晰的浮現當夜曹丕批閱奏章的模樣,陸遜露出不知是懷念還是孤單的微笑。
 
既然都來到了書房,陸遜便隨意地四處走了走,將此處的書櫃瀏覽了一番,寢殿的書房當然不比御書房的藏書豐富,但卻多了些像是曹丕親筆書寫的紙卷。
「......李總管,陛下現下還時常作詩嗎?」
「自登基以來,皇上便少有那般閒暇之時了,不過早些年直到仍是太子時,那可是文采洋溢呢。」總管邊說著,看起來倒是頗為得意。
「不知能否讓我借取些回去呢?」
「咦?陸大人這是......」
看總管困惑的表情,陸遜笑了笑,「陛下文韜武略、才情泉湧,陸某雖久聞陛下文采,但遲遲未得機會拜讀,如今倒是......得了許多空。」
過去陸遜並不十分留意這件事,他的心力皆多關注於軍政國事,少有吟詩作對之興,況且他也並不擅於此。而今突如其來的念頭,其實也只是想在這難熬而孤寂的期間,雖無以得見曹丕,至少能從曹丕所書之作聊以慰藉。
 
總管看著陸遜身後的書籍們猶豫半晌,想起半月前曹丕讓陸遜待在寢殿的書房陪他批閱奏摺之事,推斷著曹丕大約也不太在意讓陸遜瀏覽一番這些他的藏書以及作品。
思及此,便點了點頭,「陸大人若是想看,借回去應是無妨。不過還請陸大人珍惜這些作品,否則若是有所損傷,小的擔待不起......」
陸遜一面稱謝一面答應著,而後又在書房裡轉了轉,喝了碗薑茶,身子早暖了,不久便向總管告辭,捧著幾卷紙卷回了偏殿。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雁南翔,念君客遊多思腸......(註:曹丕《燕歌行》)

在桌上緩緩展開紙卷,從略微泛黃的紙色來看,果然就像總管所言是好些年前所寫。
曹丕的字跡陸遜並不陌生,過去兩年裡曹丕遣至孫吳的書信他並沒有少看,不過比起正式書信及聖旨上所見的雄勁力道,這卷上的筆跡看起來似乎俊逸些,就與其中的內容透出的氣息相仿。

雖然這樣的筆觸與他所知道的曹丕似乎相去甚遠,但對於久於相思的陸遜來說,仍能興起一股類似於與曹丕接近些許的撫慰。
詩詞裡描述的季節與現下相仿,讓他有種與其同步的錯覺,他不由得想像著,此時仍遠在戰場上的曹丕,是否也與他能共同感受空氣中的同一陣寒涼。

陸遜露出淡淡的微笑,像啜飲般繼續讀著,但唇角的弧度卻漸漸成了愕然。
 
 
鬱陶思君未敢言,寄生浮雲往不還......

那之中如幽幽傾訴般的語調,柔軟得令陸遜驚訝,一筆一畫的墨跡像是牽引著他的心緒,將他的寂寞和思念渲染開來。
他本想透過字裡行間找尋曹丕的身影,但卻看見了自己。
 
 
展詩清歌聊自寬,樂往哀來催肺肝......
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戶步東西,仰看星月觀雲間......


詩中躍於紙面的身影與自己重疊,貼切而真實,有什麼扯著他的心,帶來不止的顫抖。
他幾乎要有種錯覺,以為曹丕能夠理解他的思念的錯覺,一股激動湧起溫熱了他的眼眶。
多少不成眠的夜和隱沒在風中的嘆息被歷歷在目地喚起,在搖曳的火光下包覆住他,用像是曹丕抱住他時的那種溫度。
但隨即而來的是同等甚至過之的寂寥--他的心意即使逐漸在心裡清晰而根深蒂固,即使曹丕能懂星漢西流夜未央的孤寂與幽怨,曹丕,能懂他嗎?曹丕即使懂了,又能愛他嗎?
 
許久,陸遜靜默地漸漸鬆開了用力緊握的雙手,再抬眸,只有一床皎皎的月光如常無語地陪伴他。
 
 

待續。



《後記》

璽朵:
這一段就是陸遜的閨怨詩XDDDDDDDDD

喬治:
天兒我這段寫好久XDDD也真是閨怨很久XDDD
希望大家沒有看到睡著~


《註》
文中斜體詩句皆引用曹丕《燕歌行》
燕歌行內容是從「思婦」的角度,描寫男女因戰亂而被迫分離時,思念和怨憤的心情。

曹丕《燕歌行》共有二首,原文如下:

燕歌行(一)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
群燕辭歸雁南翔,念君客遊思斷腸。
慊慊思歸戀故鄉,君何淹留寄他方?
賤妾焭焭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沾衣裳。
援琴嗚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
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
 

燕歌行(二)

別日何易會日難,山川悠遠路漫漫。
鬱陶思君未敢言,寄聲浮雲往不還。
涕零雨面毀容顏,誰能懷悠獨不歎?
展詩清歌聊自寬,樂往哀來摧肺肝。
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戶步東西,仰看星月觀雲間。
飛鶬晨嗚聲可憐,留連顧懷不能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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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喬治兒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