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未了

3.

        身為長子，在父親離鄉赴見曹操的日子裡，馬超暫接下了統領羌兵的職責留守西涼。

        銀閃閃的鎧甲，煥發的目光──人們都說：英雄出少年。

        目送父親弟兄們踏起塵土的馬蹄，背影的黃沙滾滾，往許昌的路途漫長。
 

        當淚流滿面的馬岱狼狽的跪倒跟前，他看著他一口張一口合，卻什麼都聽不見，連撕心裂肺在胸口炸開也全聽不見、聽不見……當自己的雙膝撞擊到僵硬的地面，他才發現眼前也是一片漆黑。

        「從此以後，你們跟著我。」

        他望向面前肅列著的整片哀戚與茫然，舉起書著馬字的將旗。

        「跟著我。」

        五指像要嵌入棋桿一般。當初他從父親手中接過它時從未想過，這個交代並不是暫時而已。

        沉甸甸的鎧甲，堅毅的目光，黃沙上蕩開連綿的素白旗幟，淒紅的大字像血一般。

        南山烈烈，飄風發發──……報‧仇‧雪‧恨！

        驁挺的駿馬長嘶劃破哀傷。

        
        是時，馬超十八歲。

─── ＊　＊ ── ＊　＊ ── ＊　＊ ───

        同樣是舉著為父報仇的旗子，卻沒有人會懷疑馬超是不是藉此成全的野心。

        當收到涼州出兵的消息，長安城上已插上羌兵將旗；當曹操還在忘神讚嘆人才輩出，貼近咫尺的竟是馬超的槍尖。

        提劍撥開長槍，還是長槍，像潮水一般湧來。

        「穿紅袍的是曹操！」決然揚起的長巾被拽下，撕成碎裂的紅花。

        兵不多，但他們心中想的都一樣。

        「長髯者是曹操！」利刃劃過長髯的聲音很乾脆。

        他忽然想起人家說，馬騰秉性溫涼，人多敬之。

        「短髯者是曹操！」

        那他兒子呢？

        馬遭刺而墜足，鋒利的槍尖刷過耳際。

        ──是戰神。

        馬超雪亮的戰裝，在腥紅的戰場上更顯刺眼。這種洶湧的戰士之血，他想起了當年濮陽的呂布。只是即使武姿同樣耀眼，一個為利弒父，一個則為報父仇。

        他望進馬超的眼，那雙瞳帶著冷冽的殺意，卻燃著不知是憤恨還是悲哀的火。

        討厭。郭嘉說得對，正直的人總是令人討厭。

        腳下是冷硬的地面，抵住背脊的是卡緊馬超槍頭的樹幹，仍撼動著不止的憎恨。

        他想，現在的他是感到畏懼還是激賞；他在想，是不是不該殺了馬騰；他在想，如果這樣一個將才就在他的帳下；他在想，如果他就要死在這裡……

        「休傷吾主！」

        鏘──！與槍之間激出亮而沉的聲響，同時出現的共有兩人。

        曹洪奮力擋下馬超來刺，先不論是否為本身武功的差距，面對馬超的憤怒，曹洪漸顯力不從心。夏侯惇舉刀幫著撐住了馬超沉重的力道，偏頭向身後的曹操低道，「阿瞞，快走！」

        既然救星來了，即使驚魂未定，曹操明白身為主子──被擁護的人，應該做什麼。

        「淵的部隊已經趕來後面了。」在擋住另一記刺擊的空隙中，夏侯惇頭也沒回只是沉穩簡潔的給了明確的方向。

        雖然面對曹洪，馬超還能佔到些許上風，但卻也沒有太多餘力應付其他，更何況夏侯惇從來就不是能讓人隨便應付的角色。

        曹操遠了，馬超皺著眉瞇起了眼，曹洪和夏侯惇身後不遠處來的不是西涼的驃騎部隊。他感到有些喪氣，但沒有比不甘與忿恨來得腫脹，可他並沒有忘記為將者該有的理智。

        迴槍劃開一道空刃，他扭轉了馬頭。夏侯惇兩人也不追。

        駕──！撇開敵兵，頰邊擦過呼嘯而去的風。他咬著牙，雙眼被風沙吹得很酸。

        重新匯集的驍勇羌兵擁護著他們年輕的主帥，身後的曹軍不敢喘一口大氣的在撤退；銀白鎧甲即使濺上血汙仍舊光彩，閃著西涼的驕傲。

        西涼的男兒，生於黃土，蒼天之下──……

        兵士們趁著士氣獻上他們永遠的追隨；撤退的曹軍悻悻的回頭，凌亂的髮尾還冰涼著汗水。

        西涼的男兒，身騎駿馬，敢做敢當──……

        他們高唱，錦色旗幟在風中捲動，部隊回營，以馳騁的步伐。

        對馬岱而言，馬超的臉上是得意還是灰心，他不太清楚。

        初嘗勝績的滋味不錯，面對當今的名人曹操，雖然馬超的怒氣並沒有消失，但他也沒有阻止弟兄們的慶賀。而後他的憤恨釀得再精粹而醇厚，也被懊惱壓得揮發不出半點恐嚇。

        戰事變化得太快，馬超一下無法看清。

        「敵襲！敵襲！」慌張而焦急的喊叫聲混著一些慘叫，來勢洶洶的馬蹄疾速的接近。

        馬超快步跨出營帳，射入他視線的是刺眼的字眼──曹軍。他不禁咒罵了一聲。

        他一把抓起長槍掃下一圈騎兵，卻也無法支撐住一個個倒下或後退的同伴。驚惶失措的那些面孔、在戰火中飛濺出的液體──那是羌族的血……

        馬超的雙眼因狼狽及過往至今民族所帶著的恨意而充血，眼前殺過來的兵將表情似乎成了一模一樣的狡詐表情，他揮落了一批，還是有下一批出現，在他搶來一匹馬正要跨上時將馬刺穿。落於這嘈雜地面的他所見的，是漢人的臉孔，追著、包圍他的同伴的臉……

        「英雄！上馬！」忽然一抹清新的身影殺了進來，對馬超伸出援手。

        在接觸到那對眼睛時，馬超幾乎是未加思索的握住了那隻手。

        躍身上馬的馬超環視陷入火海的營部，即刻下了決定。

        「撤退──！」

─── ＊　＊ ── ＊　＊ ── ＊　＊ ───

        零零落落的身影漸漸聚集了回來，在越過黃河的這端，挫折與疲憊壓在重新建起的簡陋營區上，連將旗都飄動得很沉默。

        或許是自顧不暇，或許是害怕低壓的氣氛，或許是關心的表現，馬超的營帳沒有人敢靠近。

        「孟起兄的狀況好像很不好，不過如果是你的話或許……」馬岱雖然有些猶豫，但還是帶著在受襲當時伸出援手的青年走進馬超的營帳。

        「岱弟，不是說了不要來吵我嗎！」才剛一步踏進來，馬上傳來了煩悶的低吼。「沒事就出去！」馬超連頭也沒抬的下了逐客令。

        「孟起兄！你怎麼可以……」

        馬岱正因馬超的態度要發難，卻被身旁的人抬手制止了。青年對馬岱搖了搖頭，留下一個微笑後就逕自步向馬超。

        感覺到有人靠近，馬超不耐煩的把手用力一揮。「你聽不懂嗎……！」當手被握住的時候，他驚訝又憤怒的抬起頭，卻被溫和而有力的雙眼攫住了目光。

        「……抱歉。」似乎是有些懊惱的垂下眼，馬超低聲的吐出了幾個字。

        對方輕輕搖了搖頭，雖然不知道馬超有沒有看見。他沒有多說話，只是在馬超身旁坐了下來。

        雖然沒有阻止對方坐下，但對於接下來這段沒有人說話的時間，馬超有些不自然的挪動了下身體。

        「那個……那時候，謝謝你。」過了好一陣子，最後打破沉默的是馬超。

        說完後他瞄了一下對方，笑盈盈的表情讓他有些失神，那種感覺有些熟悉。

        「還沒請教大名。」

        聽到馬超的話，那人似乎猶疑了一下，但隨即換上了故作誇張的失望表情。「將軍不記得了嗎？」

        「咦？！」對於這樣的回應，馬超有點慌張的看著眼前的人。說起來，這還是從他入帳以來，馬超第一次好好的面對面看著他。

        那是讓他在一片混亂當中選擇全面信任的一雙眸子，那是他確實曾經看過一次的澄澈，那是……就像是……

        「！」在記憶深處的字還沒浮現出來，馬超就猛然往自己身上探來找去，從懷中拿出了一條水藍色的髮帶。

        這下子換成對方訝異不已，「你……還留著！？」他看著馬超掌中的髮帶，瞪大了眼睛。

        這個驚訝的表情，也令馬超感到懷念。

        「不過……這還是適合在你身上啊，子龍。」

        任憑馬超為他繫上髮帶，趙雲輕輕閉上眼。馬超滿意的笑了，就如當年。

        其實趙雲也曾經感到半信半疑，在聽到馬超的名字傳到中原時。同名同姓的人多的是，他告訴自己，但卻又一面覺得會是那個人，毫無根據地，就只是這麼覺得。

        他也曾經嘲笑著這樣自己，那個人啊，可能早就忘了吧，包括自己以及那人說過的夢想，但自己卻還掛念著什麼呢？

        或許，是想讓他看看已經成長茁壯的這匹馬吧。趙雲總是在閉著眼順著坐騎的純白鬃毛時以為，能夠感受到西涼颯爽的風。

        所以，當主公劉備在潼關戰事蓄勢待發，派他前來與馬超結盟時，他幾乎以為這是命運的安排。

        雖然帶著些許不安，但在看見那個人時不明所以地，他就是知道自己所想的是對的，即使跟原本想像的有點不太相同……

        「被你看到丟臉的一面了。」馬超抓了抓頭，笑容有些困窘。

        「勝敗乃兵家常事。」

        明明是句如此平常、甚至虛應場面的話，馬超卻意外的覺得聽起來一點都沒有被敷衍的感受，反而是平實而溫暖的接納。也許是被趙雲的微笑所傳染，馬超銳利而堅毅的輪廓似乎也柔和了起來。

        在相遇過後多年再次相逢，卻是在那樣的戰場上，雖然是值得感激的驚喜，但無論何人都會感到有些許難為情吧，尤其如馬超這樣心高氣傲的脾性。但對於現在眼前這麼平和溫馨的氛圍，與馬超一起長大的馬岱腦中，只有不可思議一詞可言了。

<待續。>

後記：

事隔多年還來接這篇，筆觸可能差滿多的吧~
這篇前半其實還是當時寫的，其實自己都覺得好像比較難讀欸XD
但還是為了留下當出所想，而保持原汁原味沒有做太多修改
雖然也說不上有什麼樣的壓力(畢竟我就是個任性的作者XD)
但總算是把寫到一半的本篇填起來也挺開心的(不然寫了一半PO也不是留著又可惜)
抱著早就知道要斷尾(到這篇就結束)的心情來寫，還真是滿神奇的
但當初真的沒有想太多就開始寫了
總是為了一句話或一個畫面就寫文的我，這篇想要寫的話已經在第一篇出現了XD其次想寫的畫面在第二篇寫完了，所以我也滿足了XD(沒梗了)
但多虧砃的催促和期待~我還是把這篇寫出來了~

其實我還滿擔心馬趙本身劇情很少啊~~
曹操那邊整個很搶戲XD連火鳳的郭嘉也出現了(錯棚)
但我終究讓馬趙重逢了~~真是可喜可賀~~
不然超不馬趙的啊X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