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未了

至荊州，在門前報上姓名，卻見城上趙雲出來迎話：「都督心中尚有疑慮，雲不能將軍師交給你。」

話畢，周瑜馬前令兵卻報：四路兵馬一齊殺來……


─── ＊　＊ ── ＊　＊ ── ＊　＊ ───

趙雲方才辦完任務回城，卻得知諸葛亮隔天就要同魯肅到東吳去了，未多休息，便趁著天色還亮趕往諸葛亮那裡。

「子龍？」見趙雲未卸戰服換上便裝便匆匆趕來，孔明感到些許訝異。
「怎麼？事辦得不順利？出了什麼事嗎？」
「不，一切皆如軍師所言，並無差錯，順利解決了。」
「那是……？」諸葛亮不解地望著趙雲，一面請他上座，趙雲卻踞原地不動。
「子龍？」見趙雲不起身，只是不語，諸葛亮的不解更深了，又問了一聲，微露關切之情。
「聽說軍師明日一早便要單赴入吳？」
話一出，諸葛亮頓時全明白了，心底浮起一陣暖意。
「子敬是個老實人，不會害我的。」
「並非全東吳的人皆如此，」趙雲皺了皺眉。「入敵陣還是小心的好。不如讓雲隨護軍師一同前去以防萬一……」
「謝謝你，子龍。」柔柔的笑掛在嘴角，婉拒了趙雲。
「放心吧……我會保護自己的。」
「……那還請軍師自行多保重，趙雲告辭。」

既知諸葛亮心意已決，趙雲也只得行禮離開。只是……那纖瘦的身影環在心中，要令人怎麼放心得下……？
趙雲輕嘆了口氣。
現在，也只能相信他了……直到約定回程的那天。


諸葛亮看著趙雲離去的背影，沒有挽留。
諸葛亮是心細之人，趙雲的心他怎會不懂？
只是，面對那決意不改恭敬的純正，他也只能把收到的溫柔悄悄擺在心裡。
也許，只要這樣，也就夠了。
回房的諸葛亮笑了，微甜的，卻略挾著無奈。
 

─── ＊　＊ ── ＊　＊ ── ＊　＊ ───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這麼一顆火紅得燦爛的星──燃燒得毫不留情。


甫入吳，魯肅領諸葛亮參視江邊營寨，恰好瞧見周瑜正訓練水師。
只見一襲豔紅披掛於身，臂膀略有著練武人的寬厚，烏黑長髮溫順的披於腦後，卻也藏不住英氣直發的雄心；清朗有力的嗓聲，奔流著一股滿腔的年輕熱血而不失威嚴，即使只是指揮聲卻仍陣陣打動著──
當諸葛亮觸及那人轉來的視線，下意識地綻開了會心微笑……
周瑜全心專注於兵陣，直到兩人走近才發覺，正想怪魯肅不早言有客剛至，轉頭目光卻被那一抹淺藍的頷首笑容狠狠截住，剎地無法言語。


「此為諸葛先生，劉皇叔的軍師。」「此為周都督。」
適時地，魯肅語音自耳邊響起。
「久聞江東都督人稱美周郎，今見之果名不虛傳。」
「先生過獎了，方才見先生眉間之氣，真臥龍也！」
兩人大笑一同入內歡言一如故友，直到魯肅見天色略昏才同諸葛亮罷辭。
而周瑜落在諸葛亮身影的眼神卻久久仍不能移開……
 

─── ＊　＊ ── ＊　＊ ── ＊　＊ ───

 

而後，他才發現，當他望卻那俊朗面容上明亮澄澈的銳利雙眼就該感覺到……
那股特有的傲氣──像是鳳凰。
渾身浴火的鳳凰。
 

周瑜大叫一聲，舊傷迸裂，墜於馬下。
不久便聞周郎死訊。亡前榻前昏寐之間仍含血連喚孔明……

 

─── ＊　＊ ── ＊　＊ ── ＊　＊ ───

 

「不要離開，好嗎？」
諸葛亮輕輕脫開周瑜的懷抱──即使溫暖──別過頭去，不讓自己看見周瑜的表情，然後，搖頭。
「我不能背叛主公對我的信賴、托以之重任，而──……」
聲漸弱，沒接著說，只是默然止了話，眼眸暗暗垂下。
「是趙子龍……對吧？」
面對欲言又止的諸葛亮，周瑜咬著牙，忍痛地道破。


真相總是殘忍。　


噤聲。
被話中的諸葛亮訝異固然不在話下，但，那股沒來由的心絞是什麼？


「為什麼……」轉過身背對諸葛亮，幽幽地問，是問孔明，也是問自己。
高臺下營中完備的照明火把映在沒有溫度的黯然雙瞳中顧自的跳動。
明明知道會更痛，卻仍問出口……自己，到底是想得到一個什麼樣的答案呢？從對方口中……


受傷，就一次傷個徹底。


『為什麼？』諸葛亮在心裡自問。
四處奔戰的武勇？溫和正直的心智？
那總是安慰自己的無言笑容？總是保護自己的沉默身影？
是不願踰越故守本分總恭敬相待的子龍？還是總是甘願付出卻永遠不求回報令人心疼的子龍？


苦笑。


「我不能負一直以來默默給予一切，默默愛我的子龍，」
「這是我唯一能還給他的。」

「那……你就能負我？」
回眸，淒然一笑──像極了絕倫的一息艷紅火絲。
 

─── ＊　＊ ── ＊　＊ ── ＊　＊ ───
 

鳳凰本就不該墮入那抹水色之後的無垠無盡──那被誤以為的天空吶……
而耀眼的熊熊火燄終將逃不過淹滅……


「…伏惟…尚……饗……」
弔文近末已泣不成聲──……

 

─── ＊　＊ ── ＊　＊ ── ＊　＊ ───
 

那笑，讓諸葛亮的心揪得好緊、好緊，喘不過氣──細眉不覺深深蹙起。


──愧疚。
　
而自己狠得下心將那餘燼澆熄？
默言。
緊握的指尖深陷入掌中，諸葛亮緊咬著下唇，微微泛白。
「抱歉──……」話才剛出口，只見周瑜搖了搖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也是不忍──看著眼前柔弱卻因內心難為掙扎而顫抖不已的身軀，而自己卻無法上前緊緊抱住，就算僅是一句安慰也好──……
「不早了，休息吧……」
頭也沒回，周瑜走下台階離去─留下諸葛亮仍無語的站在原地──不能回頭，周瑜腳步不停，連氣都不敢嘆，怕是連最後一絲的勇氣都被擊潰，流洩於無形。

『該是誰……比較痛啊……』
周瑜試圖著忍住顫抖，胸口卻劇烈地撞擊不止，嘴角自嘲的上揚著。
男兒有涙不輕彈，只是──……


高掛的月不收斂地在夜空正中恣肆滿成一輪，夜色如水。


蒼天無情……

─── ＊　＊ ── ＊　＊ ── ＊　＊ ───

 

東風一成，勝負將定。
周瑜不覺的不住望向壇上的諸葛亮，跣足而舞，手執寶劍，散下的髮絲飛揚著。
而你將離我而去──……


「都督！起風了！」「請都督下令！」
軍事急切的聲音將周瑜的思緒拉回。
迅即調撥已畢，自己卻只帶一兩百兵便往壇去。
「都督，壇上空無一人！」
「方才見一小船在岸邊接了諸葛亮，往水上去了！」
周瑜一聽急往江邊，也以水路追去，揚帆乘風而使。
望見前船不遠，周瑜站在船頭高聲喊叫：「孔明！留步！」
只見諸葛亮立於船尾，隱隱約約含笑，已分不出是不是苦澀；細細髮絲隨風飄蕩，竟似水色般的透明。
周瑜心頭一緊，只顧趕去。
趙雲一見拈弓搭箭大喊：「吾乃常山趙子龍！奉令特來接護軍師回城，你為何來追？」
看見趙雲，周瑜更是一陣撕心裂肺，是憤怒？嫉妒？──抑或羨慕？周瑜不懂。俊美的容顏因痛苦而扭曲。


「就憑我同你一樣愛他。」
「那，也要你能讓軍師幸福才行。」


趙雲眼底閃出一抹複雜的情緒。
話畢，箭已射上後船篷索。船失衡，周瑜只得奮力穩住船身。
趙雲拽起滿帆，順風如飛，疾使而去。
周瑜還來不及看清楚孔明最後的表情，只剩下漸遠的餘音。
「請都督好好用兵，亮暫回夏口，有緣來日必再相會──……」
「孔明！──」
竭力嘶吼卻喚不回遠去的倩影，救不了椎心的依戀。
明明只是常人平日隨意掛在嘴邊客套似的瀟灑話句，此刻卻狠很地──連絕望都否定。
溫柔太尖銳──……
周瑜顫抖的拳頭重重捶在船身，它只是無能為力的撼動著……


留不住……




見諸葛亮清瘦的身子仍舊顧自立於船尾，趙雲沒追問，只是柔聲開口。
「江上風大，請軍師入篷內休息吧……」
諸葛亮回神，回以一笑便轉身入篷去了。
對趙雲的包容和體諒，他只能感激，但，笑卻抑不住地滲苦了……
 

─── ＊　＊ ── ＊　＊ ── ＊　＊ ───
 

昏才方醒，周瑜支撐著已明顯消瘦的身軀倚牀坐起，腦畔忽地響起……
「倘若軍師願意他便會留下，不願也強求不得。這是軍師的決定，都督請回吧。」
彷彿見當時趙雲欠了個身，那是他揚帆而去前留下的話語。
溫和沉穩的語氣，這叫周瑜如何自處？
確實，這是你最後的決定啊……孔明……


『趙子龍，你真是個幸運的男人……』
思至此，胸口又是一陣酸楚的翻攪，不禁又湧上一股腥甜……
 

─── ＊　＊ ── ＊　＊ ── ＊　＊ ───
 

姜維忿怒拔劍欲殺魏延，諸葛亮只是棄劍而歎止之。
「此天命矣……」搖搖手示意姜維等人暫退，姜維只得泣而告出。
別開已熄的主燈，諸葛亮躺於榻上，仰頭望卻五丈原上的夜空，將星嵬嵬，黯而無光，息猶將滅。
 

而子龍和你早已離去……


「也許……是對我的懲罰吧……」
感覺全身越來越輕，視線漸漸模糊了起來，卻隱隱浮出周瑜那撇淒笑。
「對不起……」
當時沒留住的──是我……
沒能留住你就連你那清俊的容顏也……
至今卻強迫被溫熱的溽氣覆蓋我看不清楚──……


「謝謝你──……」
 

─── ＊　＊ ── ＊　＊ ── ＊　＊ ───


鳳凰將浴火重生，還是你情願被無盡的水色抑住呼吸？
若當你再見到昔日那般淺藍，你是否還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