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未了

轉眼間樂曲已到了盡頭，舞台上唱著歌的少年和早先入幕的女子以及其他戲子們紛紛出場謝幕，一時之間鼓掌叫好聲大作。

後台花鼓響起，說書人退向一旁，「那麼，好戲登---場咧！」

一聽戲名，陸遜當下鐵青了臉，「怎麼能讓他們演這齣戲！」他站起身就想奔下樓去阻止戲班演出。
 

「嗚哇~~~皇帝叔叔吃了我們的年夜飯啦~~~」

孩子們起此彼落地放聲大哭，尚不懂『皇帝』究竟是一位怎樣的大人物的幼童們，一邊哭一邊控訴起曹丕的到來。自搬來曹魏後，陸氏一族平日粗茶淡飯，鮮有機會能吃到如今日晚飯一般的大魚大肉，所以孩子們一直盼著豐盛的年夜飯，原以為曹丕的到來是讓他們白白賺到額外的一頓大餐，卻沒想到實際上是犧牲了期待已久的團圓飯。
 

聽到曹丕輕輕開口，原先還有些沉浸於此氛圍的陸遜轉過頭來。他本不想曹丕多擔心，卻因曹丕語末的微笑沒來由的感到些許失落，這一時之間令陸遜自己也不太清楚的感受，讓原該再言謝的他靜默了一會兒。
 

「陛下！」箭步迎了上去，不知是由於慌張還是其他什麼原因，陸遜詫異的臉龐似乎泛起隱隱紅光，語氣都急切了起來。
 

上一次多日不見曹丕，是在曹丕親征時的事了。

當時也就那樣度過了，但與前些片刻不離的時日相較起來，對陸遜而言，這七日，太長了。
 

陸氏一族遷至魏之後，相隔一個多月，陸遜才第一次來到曹丕安排於洛陽城郊的宅邸。

被家人簇擁著進入內院，陸氏家宴歡騰的燈火一直延續到深夜。
 

曹丕從不知道，自己竟是會心不在焉的人。

陸遜離開皇城後的頭一日，曹丕被守在寢房外的總管喚醒，應了一聲後，站起身走向宮女們送上的水盆梳洗一番。

張開雙手，曹丕習以為常地被服侍著更衣結束後，轉過頭開了口，「陸卿，朕今日要與朝臣們共商－－」
 

意料之外的看到陸遜佇立在他前往早朝的路上，曹丕遠遠地看著陸遜身著朝服，恭謹地拱手站於一側，在察覺到他走近之時便不等他發話，稽首而拜。

「臣陸伯言即將離宮，臨行之前特來向陛下拜別。當日您不殺之恩，以及拯救臣一族之恩，臣今生無以為報，只能就此叩首拜別。願陛下龍體安康，願大魏國泰民安！」
 

曹丕的話讓陸遜有些意外，但隨即露出了笑容，「臣樂意之至。」

讓女官趕緊備了棋具茶水，陸遜望著顧自走至案邊、旋身落座的曹丕，心裡浮起些許暖意。

就把這當作、是曹丕對於他離開宮中的不捨而開心著，也沒關係吧。  
 

陸遜低著頭，一時之間覺得不知該如何回話。
他以為自己早已做足心裡準備去面對終有一天曹丕會康復的事實，卻沒料到這一天，來的如此之快。

太快了。卻又太慢了......
 

當曹丕再度睜開雙眼之時，天色已微亮，些許的陽光透過窗櫺在地上映出帶著雕花的影子。

正想移動身子下床之時，他才察覺自己的手臂裡圈著一個人。
 

入冬以後，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冷了，雖說曹丕房裡多置了幾個暖爐，但夜裡裹著被褥的陸遜仍感到手腳發涼，難以入眠，甚至有幾日好不容易入睡了，卻在深夜中冷醒過來，如此輾轉反倒比不睡還感覺更累些。

由於這些日子皆是與曹丕一同用膳的關係，被監督著按時服藥，陸遜喉嚨因當初服毒未及時醫治而造成的損傷已好得差不多，只是這體虛畏寒的影響想是沒那麼容易恢復了。
 

曹丕踏入御書房，已近未時。 他還未開口詢問陸遜是否用過膳，就見到陸遜一邊向侍女交待了什麼，一邊匆忙迎上自己。

「午膳已經讓人熱著備妥，陛下快坐下，一會趕緊吃了，趕緊服藥。」

陸遜低頭領著曹丕來到花桌旁，才剛坐下，膳食便送了進來，除了是兩人的份量，陸遜的碗箸也一併送了上來。
 

聽見曹丕所言，陸遜心裡一慌，「臣已無大礙！願留下隨侍陛下！」想來或許是方才自己大意而洩漏了倦意，他趕緊抬頭辯解著，「陛下甫脫離險境，龍體尚虛，況且餘毒還未全數清盡，臣若是回去了，必也寢食難安......」
 

儘管陸遜寬慰似地以指尖輕柔的回握，並給予一抹要曹丕無須擔心的微笑，他無處可宣洩的怒火仍是在幾位太醫以為帝王又出事而匆匆回返寢殿時，爆發出來。
 

一群嬪妃跪於龍床前，看到曹丕倚著床櫺坐著，氣若游絲的模樣，還不及開口就紛紛啜泣起來。

方轉醒過來沒多久，尚不想多言的曹丕，悄悄嘆了口氣。
「朕還沒死呢，哭什麼？」
 

曹丕躺在龍床上，床前是一群跪伏於地的人。

眾臣以及太醫們列跪於后妃之後，負責主治的御醫則跪在龍床最前方，低著頭將指腹扣在曹丕的脈搏上。
后妃們一個個忍不住哭了起來，有啜泣的、有嚎啕大哭的，也有默默流淚的。然而究竟是真的因曹丕即將離世而難過，還是因為擔憂曹丕駕崩後自己該何去何從、甚至是子嗣的未來，則不得而知了。
 

「說。」曹丕注視著陸遜因為連日不眠不休照看自己而顯得憔悴許多的臉龐，輕輕地對總管下令。
「其實......皇上您出征前一日，陸大人也是拿著食物在御書房外頭等了一夜。」總管悄聲說道。 　
聽聞意料之外的事，曹丕感到十分困惑卻又隱約覺得心頭有一股暖流經過。
他慢慢支起身子從總管手中接過那襲他親自賜下的紅氅，然後看著總管行了個禮退出去。
 

方踏至簾幕之後，迎接曹丕的是陸遜盈滿焦急的眼神，裡頭似乎還帶著些許疑惑。
但此刻的他早已沒有心力去辨認對方究竟想探詢些什麼，強撐著的身體在看到那一襲紅衫之人的瞬間，曹丕倏地伸出手將陸遜擁入懷裡──不，正確地說，是將自身重量完全交付給陸遜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