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未了

轉眼間樂曲已到了盡頭，舞台上唱著歌的少年和早先入幕的女子以及其他戲子們紛紛出場謝幕，一時之間鼓掌叫好聲大作。

曹丕看著台上的戲子，仍有些不捨。這是他頭一次仔細地聽完感甄賦，在此之前，除了幾位大臣在朝堂彈劾曹植寫出這種不遜詩文所描述的片段之外，也只是偶然幾次讓他撞見宮裡的宦官奴婢在談論這首詩，但總也沒聽完全過。

如今這麼一聽，除了讓他想起許多令人感懷的回憶之外，他還想再多接觸一會，這些與子建和甄宓有關的事情。

他慢慢把眼睫歛下，嘴角緩緩扯開一抹苦笑，依稀可以聽見他輕輕的嘆息聲。

他已記不清，前一回和子建毫無芥蒂地來往，是什麼時候了；他已記不清母親上一次和顏悅色的見他是什麼時候......；他記不清，甄氏的模樣。如今他記憶裡殘留的片段，都只是她模糊的面容和他當時的感受。

而又是從何時開始，他察覺自己已然孤身一人，再無人能入他心扉？

或許只有他自己明白，自始至終他爭的都不是魏王世子之位，而僅僅是父親讚賞的眼神，就像對子建、倉舒那般。可子建不信，仲達不信，連母親也不信，他想撰寫史書的史官，更是不會信。

他一生用盡全力只求爭得父親的一回喜愛，可到最後他獲得的，只是父親臨終前勉為其難的託付。他想，父親終究是不滿意他的，可這交到他手中的基業，卻是他唯一能再向父親爭一次喜愛的籌碼，亦是他對所有和父親打拚至今的老臣們的責任。

只是驀然回首，他發現不知何時起竟已失去了母親的信任和關愛，失去了和子建的兄弟情誼，失去了甄宓的心，而他至今仍不明白，究竟哪一個環節他踏錯一步？

當所有人、包括他的母親都在指責他的心狠手辣、冷血無情時，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曾對那二人付出了多麼深切的情感，又曾多悔恨自己選擇殺了她、而非將她賜給他的弟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希望能再好好的看他們一眼；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當年他寵幸的女人中，唯有甄宓夜裡能與他同枕共眠......

從紛亂思緒中回過神，曹丕察覺戲台上早已人去樓空，而陸遜一直在旁安靜地候著。他眸光流轉，緩緩與陸遜不安而關切的雙眼對視，爾後笑了起來，「子建的詞，寫得好嗎？」

他多希望陸遜懂他。他希望陸遜知道，他不會懲罰這群戲班子或者做些什麼來禁止感甄賦的流傳，即便所有人都以為他恨著子建和甄宓，他也希望陸遜能明白，那兩個人在他的心裡曾經是多麼重要，重要到即使都背叛了他，他也還是多麼期盼能再好好地看他們開心的模樣。

他原以為此生不會再對誰動心，不會再需要誰的理解，卻沒料到眼前這個曾與自己針鋒相對的人，竟是此刻他最希望能理解他的人。

「......陛下......」乍聽曹丕的詢問，陸遜此刻卻不知該做何答覆。整齣戲曲下來，即使能聽見戲子們吟唱的詩詞，他卻自始至終沒能聽進去一字一句。這並非是他初次聽到這首詞曲，比起洛陽，在江東或許更常被傳唱於民間。於世人而言，《感甄賦》本身詩詞之優美動人外，所帶來的不過是一段婉轉曲折的淒美故事，在過去，對陸遜來說也是如此，只是相較常人百姓，他再多了些許對曹魏政權的關注罷了。即使如此，他所知的也僅僅只是來自人們口中、探子回報的消息，至於故事中的人是帶著什麼感受、如何去做了這些決定，那些帝王之家中的真假是非、愛恨糾葛已非是他人所能看清、所重視之處了。但如今卻不同，在他身邊、眼前這個人的感受，已成了他唯一最為在意的事情。

故而當曹丕夾雜著複雜情緒注目戲台中央之時，他的目光卻始終落在曹丕的身上。

微微蹙起的雙眉，唇畔揚起的苦澀弧度，凝視著前方的雙眸，像是落入了某段思緒......那幾不可聞的嘆息，分明不是憎恨，沒有被背叛的憤怒與不堪，甚至沒有絲毫怨懟，竟像是一種.....可稱之為懷念的不捨情緒。

他很想知道曹丕是怎麼想的，對曹植、對甄氏，想要了解這段過往在曹丕心裡所留下了的深刻印記、佔了什麼樣的意義，想知道到底是什麼樣的情感讓曹丕露出這樣的神情。但這些又豈是他陸伯言能夠過問、所能置喙之事？

看著陸遜揣揣不安的模樣，他別開眼輕嘆了一口氣，「如果朕說朕從未想過害子建，陸卿信嗎？」

「......」接踵而來的問題，讓陸遜更加不知所措。

這是第一次，聽曹丕提起這件事。自陸遜來到曹魏的這幾年，從未耳聞曹丕提及這段往事，雖說國內多少有些批判曹丕賜死愛妾、軟禁曹植可見其寡恩薄情的聲音，但在殿堂上、皇宮中，這件事就如同一個禁忌，眾人都默契地不敢輕易提起，害怕觸及當今皇上的逆鱗，惹來龍顏震怒。

陸遜沒有想到，曹丕竟會問他的想法，問一個來自孫吳、甚至根本不了解那段來龍去脈的人。

他本該惶恐驚懼，但曹丕輕得猶如嘆息的語尾，卻像無形的手一般揪緊他的心緒。

那是一種經年累月、從不為他人所理解的孤寂和失望。

他忽然想起，過去一次曹丕提起和曹植一起度過的童年，那小心而珍惜的語氣。也許因曾見過那樣的曹丕，見過那不經意所流露的落寞，曾感受過曹丕的隱隱溫柔，因此即使對這段過往不甚清楚，陸遜仍能深信，曹丕並非是那樣冷酷之人。或許世人皆只見帝王的冷漠，從未有人願意去了解，那是他曾寵愛過的女人、是他最親的手足，他又何嘗願意？

他想說些什麼，胸口卻刺疼得無法言語。曹丕是期待著他給出什麼樣的答案嗎？如果可以，他願意傾盡全力，能夠驅散些許曹丕眸中的孤單也好，但面對曹丕垂下的眼瞼，他卻不知道該怎麼做、怎麼回答，才能夠撫平在曹丕看似淡然的表情下，湧現的悲傷。

他知道陸遜從未移開目光，但空氣中迴盪的沉默讓他難掩失落。他其實明白自己不該希望陸遜在對那些過往一無所知的情況下，還能信他，而此時此刻，也沒必要對陸遜談起那些無謂的往事。

或許，就讓陸遜與世人一樣相信他只是個冷血無情的人，也是件好事。總有一天陸遜會忘了他，忘了宮中的一切，那也許對陸遜來說，才是最好的未來......

打斷自身思緒，曹丕喊來店小二重重打賞後，逕行轉身往外走去，「朕沒有懲罰他們的意思，陸卿放心。」

看著曹丕離去的背影，一股突如其來的衝動，竟讓陸遜邁步向前喊住曹丕。

「遜從未想過陛下會謀害自己的親弟弟......」望著曹丕陡然停下腳步的背影，不斷湧進胸腔的心疼促使他開口接續道，「只是方才陛下的表情實在太寂寞了，遜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恕草民斗膽揣測聖意......其實對陛下而言，他們是很重要的人吧？您方才聽戲的表情並非帶著恨意，在遜看來，那恐怕是極深的思念和後悔......」

曹丕回過身，有些訝異地看著戒慎恐懼又飽含擔心的陸遜。

這個人懂他。

明明並不清楚這其中的原委，陸遜卻看穿了他的心思，並且理解了他。

心裡那扇厚重的門扉，被眼前之人鏗鏘地打開，曹丕像是放棄什麼似地笑了起來。他將陸遜拉進懷裡，低下頭封住對方雙唇，片刻後才緩緩鬆開。

「——……伯言，陪在朕身邊吧。」他笑著對臉上飽含錯愕與嫣紅的陸遜無比溫柔地開口。

〈掬落燕。全文完〉

《後記》

璽朵：
當陸遜想去阻止洛神賦的時候，曹丕只覺得，陸遜覺得他會無情的把那群唱歌的人殺死，或者懲罰那群人。但他其實只是想好好的聽完久違的、弟弟為自己妻子所寫的那首歌。
然後聽完他問陸遜，「好聽嗎?」
他多希望陸遜懂他。他希望陸遜知道，他並不是想要懲罰那群人或者做些什麼。他也希望陸遜能懂，那兩個人在他的心裡曾經是多麼重要，重要到即使都背叛了他，他也還是多麼希望能再好好得看他們一眼，好好地看他們開心的模樣。

喬治：

他很希望自己可以安慰他，但他好像又可以感受到過去那兩個人在曹丕心裡份量很重(?)到現在曹丕還會傷心(看表情猜的)
然後同時覺得自己在曹丕心裡大概不會佔著些什麼位置吧，該說是有一點點失落還是甚至有一點點忌妒起那些人在曹丕心中的地位嗎~
但比起這個，不想讓曹丕感到傷心的不捨和心疼更是充斥他整個內心~
只是如果自己在曹丕心裡又不是什麼，曹丕不太care他的話，他怎麼安慰是不是也沒辦法讓曹丕好過一點呢~> <
所以就很想安慰但又不知如何著力~
畢竟說真的他其實根本不清楚曹丕怎麼想這些過去的人事物啊~~很難開口XDD

終於完結了，
首次用角色視角來做區分、進行接龍
會用這個方式，其實是一開始只是在噗浪上直接放一段、另一個人忍不住繼續接下反應XD
沒想到形成了一個這麼長篇的故事~
嗯所以說丕陸兩個人真是經歷多時才終於兩情相悅啊XDD

其實我非常非常不會寫長文，太沒梗又腦子想不到整個大架構(嗯也想不到細節，到底)XDD
感謝璽朵的鋪陳和劇情讓我能夠跟著接著寫XDD
中間一度會拖很久......到最後沒有棄坑斷尾真是有賴於他啊！
雖然說最後好像其實寫的時間距離前面真的滿久的，回頭看前面有很多不滿意XDDD也許前後角色也有些差異？
但好像又很難修改XDD就 就這樣吧XDDD

以前是有想過這篇兩人確認心意，那下一篇就是陸遜入宮當男寵啦~~
嗯是個美好的想像XDDDDDDDDD

發表的時間其實跟撰寫時間也是距離很久了~
感謝看到現在的你
感謝當年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