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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氏一族遷至魏之後,相隔一個多月,陸遜才第一次來到曹丕安排於洛陽城郊的宅邸。

被家人簇擁著進入內院,陸氏家宴歡騰的燈火一直延續到深夜。
 

即使前夜與家人團圓相談,隔日陸遜仍在清晨寅時才剛過半之時醒了過來。正坐起身想著得迅速打理自己,週遭陌生的景象卻讓他呆愣了好一陣子。

是啊,他已經離開宮裡了......不必時時提高警覺留意曹丕的情況,無須提早準備、並在服侍曹丕更衣時特別留心那人背上的傷痕,曹丕的步伐已恢復以往的穩健,不消他再隨侍在旁。

對於有些悵然若失的自己,陸遜泛起一絲苦笑。

 

昨日並未有時間看看屋內外的環境,對於這個「家」,陸遜還帶著些陌生。

從自己的臥房閒步走至前廳,前院裡有些孩子正玩鬧著,他抬起頭才發現宅邸正對著南方--那是他久未回返、也再無機會重訪的,家鄉的方向。雖然也可能說是偶然,但思及這興許也是曹丕細心的安排,陸遜便不禁感到一陣暖意。

穿過走廊到了後院,他漫無目的地走著,卻不住在心底掛念著,這時辰曹丕是上了早朝、接著與誰議事,是要待在御書房或是回寢殿內批閱奏摺?

他不安的望向皇宮的方向,輕輕凝著眉。

沒有人會因著他關切的詢問回應他,他也再無從得知這些事,雖說這並非是他陸伯言非知道不可的事,或者說也不需要讓他知道,但即使這樣說服著自己,仍然無法擺脫渾身不踏實的感覺。

 

「兄長!」陸瑁的聲音從身後傳了過來,「是有什麼要事嗎?走得這樣急?」

「不,也沒什麼事,就是走走......」被叫住的陸遜倒有些困惑,停下腳步朝迎上前的人搖了搖頭,陸瑁露出有些歉疚的苦笑,「兄長先前待在宮中想必相當辛苦吧,既然......回來了,就好生歇息一陣子吧。該吃午膳了。」

直到被弟弟喚住、執起手緩緩走往飯廳,陸遜才發現自己原本的步伐快出對方許多。

昨日以前,他一直是用這樣的腳步穿梭在曹丕的寢宮,一個多月以來皆是如此,日不間斷,即使他現在已不需要來來回回為因餘毒引起高燒昏睡的曹丕換好幾趟熱水,也不需在曹丕身體忽然不適時趕緊去請太醫,他卻仍習慣著這樣的速度。

但他已經回到家了,不用擔心著曹丕而趕著步伐了,陸遜苦笑著,一面這麼告訴著自己。

他走近已擺好膳食的圓桌,對落座的家人們點頭微笑。

 

入夜,原本熱鬧的宅院已悄然無聲,陸遜熄了房裡的燭火,更衣就寢。

在床榻上輾轉反側了許久,他卻怎麼也無法感到安穩。昨晚興許是喝了些酒,恍惚惚昏沉沉地便睡了,此時夜裡比在宮裡少上幾個暖爐的溫度讓他縮緊了身子,勉強著自己闔眼靜躺,卻聽見身旁輕微的聲響。

「陛下--......」立時翻身坐起,床側空無一人的景象使焦急的表情不自然的僵停在陸遜臉上。

像夜色一般黑的空洞一時之間闖入他的胸腔,硬生生地將未完成的話語也扯住。

如果是在他人面前如此,或許他還能笑著敷衍過去,就像他白天裡努力嘗試著告訴自己,他只是還未能習慣離開曹丕身邊而已,但在夜深人靜之時,才知道還是騙不了自己,無法假裝不去看見自己赤裸裸的思念。

 

被窗縫中襲入的夜風吹落的幾頁紙卷,此時拾在陸遜手裡卻有些沉重,他沉默的將其收整好壓進櫃底。

--曹丕是否已安然入睡了呢?

他立於床側若有所思的望著床榻,但眼中所見大約不是面前自己的床,而是過去以來他每日凝視著的、曹丕臥於龍床的身影吧。

片刻他才回過神來,揮去腦中多餘的擔心。

緩緩走回床榻躺了下來,陸遜一時半刻卻也無法入眠,或許對於過去入夜後總是待曹丕忙完、就寢的他而言,此時就寢確實是早了些,或許沒有那人發熱的身子擁著,對他而言,是太冷了。輾轉多時,最後他也只能放棄似的睜開雙眼,無奈的盯著床榻頂端,上頭樸素的木紋卻再次鍥而不捨地提醒著他--他已經不再居於宮內的事實,也無法再日日夜夜見到曹丕了。

 

這是好事。

他在心底說服著自己。

這代表那個人身子恢復安泰,過得很好,所以才不需他再留在身邊。

他將手臂覆於雙眼之上,給了自己一個苦笑。

這是好事。

 

陸遜不在的這個月裡,家中的事大致上已打理妥善,因此他並不太需要多做安排,只是勢必也得要重新去適應新的生活。

但卻在好幾個天未亮的清晨、難眠反側的夜裡,以及對清閒生活的無所適從中才發現,他早已將曹丕當成自己的生活。

 

又是哪一個夜裡,側臥著的陸遜,緩緩睜開了眼,映入眼簾的是空無一人的房間景象。

他便這麼直愣愣地望著眼前的虛空許久,過去幾日裡面前這樣的情景曾讓他多次感到難受地瞇起眼,但就算闔上眼再重新睜開幾次,也不會再看見曹丕擁著自己睡熟的側臉,於是他現在逼迫自己徹底地體認這個事實。

窗外的新月高掛,灑進了隱隱月光,莫名顯出一股特別寂寥的寧靜。

曹丕合該睡熟了,還是也會......對於他不在身邊而感到一絲寂寞呢?

當這樣的思緒浮現於腦中,自嘲的笑意幾乎同時地湧了出來。陸遜長長地嘆了口氣,像是要把如斯荒唐的想法以及滿溢的想念呼出體外。

打從決心隨侍受傷的曹丕那一天起,他早就明白會有離開的一天,他已經足夠幸運,能夠滿足自己在那段期間陪伴著對方的心願,他以為他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以曹丕傷癒的那天為期限,就該斷了不切實際的妄念。

而如今,到底還貪戀些什麼呢?陸伯言。

 

他開始練武練得挺勤,雖然紮來練習的草人他已不知該假想成什麼對象;他也繼續埋首已泛黃的兵書,即使已經不清楚滿腹典籍能為誰所用;但他仍這麼做,必須這麼做,以排除曹丕在他腦中佔據的時間和範圍。

但越是努力,在停歇下來的時刻卻越發難受起來。

思念仍恣意地長成日漸高漲的焦慮,難以掩去,像是在嘲笑著他的掙扎。

 

已經不知是第幾回,陸遜立於宅邸的後院,遙望著那人所在的方向,佇足許久。

當冰涼的觸感落於頰上,陸遜才發現天已飄起細細白雪,他伸出手,幾片白雪在落入掌中時瞬間化開成了晶瑩的水珠,卻意外的並不特別感到寒冷。

倏地一股溫暖包覆住他,當柔軟的絨毛觸感落在他的雙肩,無比熟悉的暖意讓他猛然回過頭,「陛、......嬸、嬸母?!」衝至唇邊的話在發現身後並非是所想之人時,硬生生地吞了回去,隨即湧起的是對自己太過妄為的懊惱,以及出乎他意料、太過洶湧的沉重失落,甚至令他難以如往常般微笑以對。

「嚇著你了嗎?想什麼呢,喚了你幾聲也沒聽見。」見陸遜驚異的神色,婦人露出苦笑,一面理了理披至陸遜肩上的那襲金邊紅氅,「就算來這一年半載了,也不能在這天氣裡穿得如此單薄啊,你這孩子。」

一面應謝著,陸遜看著長輩緩緩為其繫好毛氅上的金線,他卻有些恍惚,當初曹丕輕柔為他繫上繩結的畫面清晰地躍至眼前。

「這是皇上賞的吧?......這兒的皇上啊,對咱們家真的是恩重如山,也是個愛才之人,」說著她慈祥地拾起陸遜的手,「若是伯言做了什麼決定,我們都會支持你的。」興許是時常見陸遜若有所思的模樣,她擅自猜想著,如今無法發揮長才的現狀,陸遜或許過得並不舒坦,若是陸遜想要轉而出仕於曹魏,這孩子耿直忠心的個性想是要讓他自身糾結許久吧。

「你這些日子來辛苦了......能再見到你,其實我們已經心滿意足了。就算最後你決定哪兒都不去,就這麼待在家裡,陪陪我們這些老人家,給孩子教導習字也挺好,伯言不必顧慮太多。」深知陸遜身為一族之長的責任感,她略帶心疼的拍了拍陸遜冰涼的手。

「只要伯言開心就好。」對這多年以來一直努力著的姪兒,這接連的變數他肯定不好受,她一個婦道人家沒什麼能做的,也只能柔聲坦言了家人們最直接而真實的心願。

 

面對嬸母關懷的言語,陸遜一時之間竟說不出隻字片語,毫無保留的包容讓他眼眶發熱。他沒有印象自己回應了些什麼,當對方已走進屋內,他卻仍默然立於院中。

再次轉頭朝向皇城方向的陸遜闔上雙目,咀嚼著那曾經曹丕也這麼說過的話,竟就這麼想起了在剛入秋不久曹丕盛怒地打開寢房之門、用力擁他入懷的霸道觸感,睜開雙眸,卻只有比那天久佇門前還要涼冷的凜凜寒風。

累日以來壓抑的思念和寂寞席捲而來,他再也無法抵制衝上胸腔的衝動,陸遜抓緊衿前的毛氅,一咬牙,便下定決心似的邁步向馬廄走去。


 

 

待續。




《後記》

喬治:
這一篇結尾的時間點其實比前一篇還早一點~
前一篇曹丕要出宮時已經到年末了~
而這時候曹丕是還沒有要出宮的~~
(嗯也就是說陸遜比曹丕耐不住思念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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