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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遜低著頭,一時之間覺得不知該如何回話。
他以為自己早已做足心裡準備去面對終有一天曹丕會康復的事實,卻沒料到這一天,來的如此之快。

太快了。卻又太慢了......
 

快得他措手不及,卻又慢得讓他已經太習慣待在那人身邊,慢到讓他擔心曹丕的身體是否會落下病根。

可是這一切的擔憂,也到今天為止。

在方才曹丕的一瞥裡,陸遜便已經明白,但聽著對方開口時,他卻不敢看著曹丕,深怕心底鮮明的難過會太顯而易見。
他應該要衷心地為曹丕康復感到喜悅,該為能與家人團聚而滿足,但卻無法真的開心起來,只能低頭賀喜。
 

「臣......恭喜皇上龍體康復。」
即使胸口翻攪的難捨、以及對於曹丕康復的心情,複雜而矛盾,但卻也都是無法告訴對方的事,陸遜張口半晌才擠出一句話,這也是他唯一能夠說出的話,壓抑著自己強烈的失落,陸遜深深行禮。
 
曹丕坐於躺椅上,聽著陸遜語氣裡顯而易見的低落,一瞬間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明知陸遜的心意,此刻卻仍要對方離開皇宮,確實是有些突然甚至稱得上殘忍,只是他明白,並未歸順大魏、在朝為官的陸遜,繼續留置於宮中肯定會引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況且仍有許多等著他返家的族人們。現在他心底驀然翻騰起的心疼和不捨,與那些事情相比,已是無足輕重。

只是......許久不曾遇到能與之交心的人,陸遜這一走,怕是會有些寂寞了。

微動嘴角,曹丕總算想好措辭,「陸卿應該還有些東西放在偏殿吧?你回去收拾收拾,派人通知家裡人你要回去一事吧。」
「......是,陛下龍體恢復安泰,那臣.....也就能放心了,」陸遜低頭答應著,努力地讓自己牽動嘴角,扯出一抹勉強的微笑,「臣......就先回去收拾準備了。」說罷略微行了禮,得到曹丕的答應後便轉身離去。
在陸遜踏出御書房門口之前,曹丕極其溫柔地開了口,「......和家人團聚以後,那些會讓你不開心、難過的人,都忘了吧。」

他指的不只是孫權、吳國,也包含他自己。
 
陸遜陡然頓住腳步,那人的語調輕柔地飄散在空中,像是將他包覆,在記憶裡曹丕也曾用著溫柔的口吻對他說過類似的話,但此刻,他瞬息間有些不明白,曹丕這次所言是涵蓋了些什麼,或許僅是指那棄他不顧的君主、回不去的祖國,或許是在魏吳之間所發生的那些令他傷痛、為難之事,但在即將離宮之時的他聽來,卻像是要他連同在這宮裡的一切,都一併也忘卻,包含曹丕,以及他對曹丕的情感。
他不敢回頭,更不敢問,只是微微側過頭,「......臣明白,謝陛下......」語畢陸遜便跨開步伐,逃離一般地邁出御書房。
 
要能放下,該要忘記,包括那些在朝暮相處之間、被捧在掌心呵護著所添增的沉溺與期待。
這是他自己該明白的事。陸遜回應著曹丕的話,就像是在說服著自己一般。

從盼著對方盡早地從戰場上歸來、到中毒臥床,他一直以來不都是希望著,曹丕平安康泰嗎?
所以,現在自己應該放心了,不該再有所牽掛。

這樣就好。
 
穿過了許久不曾走過的長廊,曾經那人寬厚的背影、以及掌中的溫暖,都在此凝為回憶,陸遜的雙拳緊緊握起,任身上的豔紅絨氅被寒風吹起,向偏殿而去。
 

--*--*--

 
跨入偏殿門內,殿內的模樣與先前並無二致,上一次踏進這裡是曹丕親征歸來不久時、某個月正當中的深夜了吧,為了隨侍中毒的曹丕身側,他也約莫近一個月沒有再回到這裡。
陸遜環顧殿內,花廳中雅緻的桌案花椅似乎不久才擦拭過,簡單的擺設使整個空間顯得寧靜,不知怎地,他不禁想起一年以前第一次踏入此地的記憶--冷清而安靜。

當時對於隻身來使的他而言,搬進這偏殿內比先前過得耳根清幽得多,沒有曹魏臣子閒來無事特地路過來訪的閒言冷語,不過......也不是真的就那麼清靜,只是眾人的嘈雜成了一個人的專屬特權--那個唯一能無所顧忌地自由來去、這個寢宮的主人。

記得第一次夜深了卻還見那人闖進偏殿門前時,他是多麼驚訝又百思不得其解,來人見了他滿面困擾的表情似乎還很是滿意,擅自跨進殿內便邀他對弈。
他甚至還記得,當時曹丕一派瀟灑走到花桌前坐下、望著自己一臉寫著『還不快坐下跟朕下一局』的神情,自己的額穴卻隱隱作痛。那時他想,這曹魏君主要不是真的熱衷於棋藝,就是熱衷於拿那些對孫權的大肆批評來尋他開心吧。
他翻出許久沒碰過的棋盤,指尖輕輕拂過木質表面。他從未想過有一天,這樣曾令他困擾不已甚至有時引起他惱怒的記憶,竟會令他如斯懷念。
收起棋盤,陸遜抱著令他自己也有些困惑的懷念,緩緩地步出房門。
 
才走進後院,一陣寒風便讓陸遜縮了縮身子,他拉緊了絨氅。記得上一回走到這還是剛入秋、曹丕親征之時吧,當時的心慌與孤單尚且能有清楚依憑的期待,那便是等待著曹丕歸來,但這次離宮,怕是連盼望的理由都沒有了。

就像當時半夜醒時一般,他獨自一人在院裡徘徊著,一眼瞥見了放在牆角的草人。
那是先前陸遜為了平時能夠操練劍術,用乾草隨意紮起的人形,在殿內無人能實戰對練,有個標的總比一直空練的好。
再說當初作為人質隻身處於異地,比起宮內宮外的異樣目光,倒是這不會說話的草人顯得更親切些。甚至可說是日日相伴啊,陸遜笑著心想,一面走了過去。
即使在練劍時通常僅對於人體的要害之處點到為止,但承接刀光劍氣的草人,也已換過了好幾回,他以指代劍,劃過草人身上的一道道劍痕。
 
--『這是朕嗎?』

耳邊浮起的聲音讓陸遜驚得回過頭,但身後並沒有人,沒有那個曾在他對著貼上蠢字的草人刀刃相向時、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他身後說過這句話的人,只有女官見夜深了而探出頭來的擔心面容。
鬆了口氣的他隨即噗哧一笑,只是也不知究竟是笑當時曹丕的舉動、這有趣的回憶,還是笑自己竟然印象深刻到在此時還這般想起,然後他旋身邁入屋內準備就寢。
不過,即使房裡升起了的炭爐已到讓陸遜足夠溫暖的程度,孤身臥於床榻上的他,卻覺得周身的空蕩比院外更冷了。
 

隔日,陸遜梳洗畢,由於不用服侍曹丕更衣的關係,時辰還尚早,他沉默地獨自用完早膳,才開始緩緩收拾自己的用品。
「陸大人......您還好嗎?是不是身子不適,要不奴婢去請太醫來看看吧?」
女官看著陸遜偶爾停下手邊的動作失神、透出疲憊的神色,有些擔心地出聲探問,一面往暖爐裡又添了些炭火。
「不打緊,只是有些累了。」
昨夜翻來覆去難以入眠的陸遜,由於女官的探問,才回過神朝對方露出沒事的微笑,將手裡幾張與曹丕談論《齊孫子》後寫下的論點收整好放進行囊,然後轉身收拾桌案上的雜物。
「這些雜事讓奴婢做吧,這也是奴婢最後能為您做的事了。」
自當初陸遜住進宮裡便隨侍在旁,本是只求安然度日的小小宮女的她,隨著陸遜備受曹丕重視也連帶地感受到地位的改變,受到曹丕、總管的直接囑咐,也讓她欣喜而用心地打點陸遜的生活起居,加上陸遜待她很是客氣,這會兒也是有些感傷了起來。
「......就讓我自己來吧,」約莫是想要將待在這宮裡的一點一滴親手撿拾,陸遜婉拒了女官。
當他將櫃上的書冊一一拿下翻看時,動作和目光在幾卷泛黃的七言詩句上停了下來,那是曹丕征吳時他為了排解寂寞而借來的--曹丕親筆的詩作,因反覆讀了多次,連同字跡和詞句都已深印在他腦海裡,陸遜望著那俊秀的字體沉默許久,「......這些,替我還給李總管吧。」
女官應著接過書卷,走出殿外前還聽得見她喃喃說著,「陸大人明兒便要走,皇上也少了個人能說話了,這宮裡會冷清些了呢......」
 
陸遜要收拾的東西分明不多,其實也不過是些衣物、幾卷書和少許隨身用品罷了,但即使如此,整理下來卻也耗費了整天,或許是自己下意識對於離宮一事徒勞的掙扎與逃避吧,他滲出一絲苦笑想著。
正當他點算著整頓得差不多的個人物品,殿外傳來一聲驚呼。

「奴婢參見皇上!」
隨侍女官驚訝的請安聲,在這夜裡顯得特別突兀。
陸遜有些驚訝,更多卻是突然湧上心頭的喜悅,他趕忙走向門口,正好迎上走入屋內的曹丕。
沒想到只是短短一日不見,再看到曹丕的臉龐,卻恍若隔了許久。
「臣......參見陛下。」擔心自己溢於言表的歡快會太過令人起疑,他趕緊低下頭對曹丕行禮。
曹丕卻連平身都沒說,逕自伸手將他扶起,「明日陸卿就要走了,你這一走,可就沒人會認真陪朕下棋了,再跟朕下一局吧。」





待續。





《後記》

喬治:
當初硬把草人那段放進去真的太好笑了XDD
這樣的東西居然放得進去?XDD

當時的草人是這樣
丕陸長篇插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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