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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的話讓陸遜有些意外,但隨即露出了笑容,「臣樂意之至。」

讓女官趕緊備了棋具茶水,陸遜望著顧自走至案邊、旋身落座的曹丕,心裡浮起些許暖意。

就把這當作、是曹丕對於他離開宮中的不捨而開心著,也沒關係吧。  
 

在一如往常的位置坐定,曹丕的目光瞥向一旁整齊擺放於地上的行李,隨口問道,「陸卿的行囊都已準備妥當?」
「是,都已收拾好了。」陸遜隨著對方的視線望去,點頭回應。
只有兩三個包袱的稀少行李,實在不合於一國之相的日常所需,曹丕不禁眉心輕擰,「陸卿遠道而來,竟只帶了這麼些物品隨身,看來是早已做好隨時離去的準備了?」

對於此刻難捨的陸遜,曹丕的話語讓他感到有些生疼,但他只是輕輕搖搖頭,「臣並未做此想法,只是......」或許原本的他該是時時想離開這裡、不願身處於魏的,若是在以往,若是、有機會離開的話。
「當初臣隻身前來,身外之物,便也無須多帶。」
當初身居相位卻淪為人質,他怎麼會不懂孫權的意思?而或許在某種程度上他也明白,此次出使於魏難有歸途,只是自己仍徒然地抱持希望、對那他盡忠多年的主君......不過這些都已不重要了,在孫權殺了丁儀的消息傳進大殿的那一刻,那些他所僅存的、癡傻的微小期待,都已不再有任何意義了。
陸遜輕描淡寫地將話帶過,目光環視過房間,然後回到面前的曹丕身上,「自入宮以後,承蒙陛下多方禮遇,臣不勝感激。」
曹丕自然是明白陸遜的想法。相較於即將前往吳國前夕才被他封官加爵的丁儀,在吳國位居宰相高位多年的陸遜,竟被孫權作為使節遣來大魏,他雖曾認為這其中必有蹊蹺,但時至此刻,想必那蠢兒早已打算讓局勢演變至今日模樣。而聰明如陸遜,恐怕在離開孫吳之時,就已洞悉自家主君的想法,卻還是徒勞地抱持著些許希望吧......
可如今,看著陸遜寥寥可數的幾個包袱,想到眼前之人竟是時刻念著某日吳國那蠢兒隨時改變心意將他迎回,曹丕的心裡浮起一絲不快的情緒。
此時侍女將棋盤與棋子擺放於兩人之間的矮桌,曹丕伸手將棋盒打開,示意陸遜一同坐定。
「感激朕的話,就傾盡全力陪朕下這一局棋吧。」
 

--*--*--
 

坐在對面的人,倚著扶手隻手托腮,雙眸掃過棋盤,抬手舉棋,沉靜而果斷,目光流轉間顯得氣定神閒,陸遜不禁心想,這個人在戰場上運籌帷幄的模樣,是否也是如此決斷而游刃有餘......

驀然發覺自己擅自想像起曹丕領兵號令時神采飛揚的模樣,陸遜定了定神將心思移回面前案上的戰場。
過去在棋盤上勝過曹丕的次數寥寥可數,面對這強勁的對手竟還如此分了心神,陸遜一面懊惱著,試圖化解手下白子的困境,一面總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有些不太對勁,有些、奇怪?
......思忖片刻才想起,大概是、太安靜了。
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響在整個偏殿裡顯得清脆響亮,他印象中的曹丕並不是個那麼安靜的人,尤其是來找他下棋的時候,不過開口閉口大多是嘲諷他過去的君主云云,他幾乎要以為這是曹丕這個帝王忙碌生活中閒暇時的興趣,而且樂此不疲。
這麼說來,難道......陸遜抬眸望向沉默的那人,曹丕是因為顧慮他的心情所以才從棋局開始至此不發一語嗎?
唇畔浮起淺淺弧度,這便是曹丕的溫柔吧,陸遜心想,自那日大殿上留下他的命之後,曹丕所給他的無數大大小小的體貼拂過腦海,他忽然有些恍惚,兩人對弈的情景猶如當初,此時的自己對眼前這個人的感覺卻已不同以往,卻不知對曹丕來說是如何呢?他唇角輕輕揚起,掩蓋了內心的自嘲與嘆息。

一直都知道陸遜在注視著自己的曹丕,遲遲等不到對方落子的手後,終於抬眼對上陸遜的雙眸,「陸卿跟朕下這最後一局棋,怎可思緒飄渺,如此不盡力?是認為無趣嗎?」
「咦?!不......陛下可是不可多得的好對手,臣只是......」接觸到曹丕的目光,陸遜才發現自己竟出了神,「是臣失禮了,只是.....想著若說這是與陛下的最後一局棋,不免有些、傷感了。」他抱歉地笑了笑,倒是難得地坦言了,或許是之後也再沒有機會這樣和曹丕說話了吧。
「往後......若是您突來有興想下棋,臣隨時樂意奉陪。」話才剛脫口,陸遜自己也訝異不已,他自己應該最清楚,自此離宮,未免再讓曹丕和他引人非議,他該是不便再與曹丕多有來往,自己竟還在期待什麼?
凝視著陸遜的容顏一會,曹丕笑了起來,「陸卿這盤棋贏了朕再說吧。」

他知道陸遜在想什麼,其實陸遜十分明白,倘若他未出仕於魏,往後就再也不會有機會入宮與自己見上一面,所以脫口說出這些期待。
只是,他既不能回應對方的情感,又何必給予什麼無謂的承諾呢?
將視線調回棋盤之上,曹丕想起了不久前當他從御書房回返寢宮,沐浴過後準備就寢時,望著已撤去內側鋪滿毛毯的床榻,他沉默了好一會,突然地想起,那些自陸遜進宮以後每每被自己打擾的夜晚,還有自己總是拿孫權尋他開心的日子。
他都快記不清前一次和陸遜吵嚷著下一盤棋,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所以現在的他,才會在這裡,只是為了和陸遜再對奕一次。

曹丕那句話的言下之意,陸遜很清楚,其實就算曹丕不說,他也應該很清楚才是,只是當明白地聽見答案時,心底竟仍浮起一陣失落,對於這樣這樣的自己,他不禁泛起苦笑。
「那臣可得更加全力以赴了呢。」

雖是這麼說著,但比起在勝負上奮力一搏,陸遜的心神卻似乎有更多是落在感受此時此刻與曹丕的一來一往,那不僅只是棋藝上的切磋,而是在這寧靜的氛圍中流動的、和對方面對面相處的真實感。
以此作為臨別前的最後一次相處,或許已足夠算上是美好的回憶了,陸遜想著。
這樣和曹丕共處一室,不再壟罩著為對方所中之毒的擔憂,且有別於過去對弈中吵鬧而不滿的印象,他該感謝曹丕給了他離宮前一個完好的句點。在這之後約莫是在無法如此近距離的看著這個人、如常地說上一句話了。
這般想著的他,入宮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用著珍惜的心情下一盤棋,一面將對方下著棋少見的安靜模樣、連同薄唇輕抿起的上揚角度都印入心版。
 
即使希冀著這盤棋沒有結束的時候,當曹丕指間的黑子在棋盤敲出最後一聲清響,封住了白子最後的出路,也切斷了陸遜最後一絲妄念。
陸遜笑著嘆了口氣,放下了手搖搖頭,「還是陛下棋高一著,臣甘拜下風。」
看著案上的死局,以及陸遜的表情,曹丕忽然心情有些複雜,他不是不懂纏鬥一陣後在棋局後半節節敗退的陸遜在想些什麼,或者說他是明知陸遜會難以專注於棋局中,才說出那樣回應陸遜的話,那麼這時掀起的些微失落又是什麼?也許就只是往後便無人可盡情對弈的寂寞吧。
「陸卿又輸朕一回了。」曹丕淡淡地輕笑,在經過跟著他起身的陸遜身旁時,揉了揉對方的髮,「天色已晚,陸卿早些歇息吧。」看了眼陸遜的寢房之後,曹丕邁步離開。
陸遜未能多說些什麼,對方已悠悠走出廳外。
「恭送陛下。」面向著曹丕離開的方向,他低頭行禮。

在宮裡的最後一夜,最後一盤棋,這與曹丕獨處的時光已是意外的驚喜,曹丕給的已經夠多,他僅能深深望著逐漸消失在院外長廊盡頭的背影,帶著倏然湧現而不及防備的難捨,以及眷戀。
 
 
--*--*--

 
黃初三年,臘月初五,辰時。

陸遜提著包袱立於偏殿大門前,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以目光梭巡每一個角落。
女官已經在稍早伺候完他的早膳後,領著其他宮人們離去,原本女官還堅持著要送他出宮,經他婉拒下才作罷。
他想好好地、安靜地,把這個地方--這個他從未想過會一直留駐的地方--好好記下。

他曾無數次想過離開這裡時的心情:可能是因魏吳兩國長久互信而終於將人質遣回,他想著自己肯定是喜悅的踏出這裡;可能是兩國終於因交惡而宣戰,為了以示懲戒而將他帶離此處送往刑場,他想著自己肯定是凜然而從容地走向末路。
但無論是哪一種想像,都不是如現在這般,不捨又留戀。

他不想走。

可他清楚的知道,早已沒有留下的理由。
再繼續待在曹丕的身旁,只會給他帶來更多的麻煩,這一點他比誰都要明白。

攢緊雙拳,他深呼吸一口氣後,轉身最後一次前往曹丕每日上朝前必經之路。





待續。




《後記》

喬治:
為何......我那時候是寫下黑白棋?
應該已經有象棋了XDD究竟XD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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