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未了

儘管陸遜寬慰似地以指尖輕柔的回握，並給予一抹要曹丕無須擔心的微笑，他無處可宣洩的怒火仍是在幾位太醫以為帝王又出事而匆匆回返寢殿時，爆發出來。
 

「救了朕一命的人，因為是來自孫吳就可以置之不理？」曹丕盛怒地朝著顯然遺忘這件事情的太醫們叱責，「陸卿的身子要是落下什麼病根，朕唯你們是問！」
從未見過皇帝大發雷霆的太醫們嚇得不輕，紛紛點頭稱是後趕忙上前替陸遜診療。

曹丕倚坐在陸遜身側，注視著太醫診脈的情形。想起陸遜多日未曾闔眼，他抬起手揉了揉陸遜的髮絲，輕聲說道，「睡吧，一會藥來了朕會叫醒你。」
陸遜本還想著自己佔了龍床、讓方醒的曹丕無法休息而有些慌張著，但這些惶恐和擔憂卻被髮際感受到的觸感和曹丕溫柔的嗓聲所帶來的詫異給取代了。
那一瞬間他忽然有些疑惑，現在發生的一切是否其實只是一場幻覺，一場美夢一般的幻覺，令他不捨就此闔上雙眼，但面前曹丕安撫般的表情讓他莫名安心了下來，身體的狀況也讓他再無力支撐，才終於在迷濛之間沉沉睡去。

－－＊－－＊－－

太醫們向曹丕稟報了陸遜的病況，並且同總管交代藥方，獲帝王允許後才退了出去。
寢殿之內僅剩曹丕與陸遜兩人。

自他中毒以來，除了那日陸遜稍不留神睡在自己床側時，曾注視過陸遜的面容片刻之外，曹丕已許久不曾好好注視過陸遜的臉龐──不，或者應該說，自身為帝王之後，他許久未曾凝視過誰的面容了－－除去那些滿懷惡意的神色會在他眸底被好生觀察著之外，其他無論是關懷或者忠誠的容顏，在他腦海中竟未曾停留過一時半刻。
然而現下，陸遜憔悴的容顏卻無比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底。

他說不清自己望著陸遜虛弱的睡顏時，心底翻騰的是什麼感受，是憐愛或者是更多的一些什麼？已經無情太久的他竟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

伸往陸遜頰側的手掌，滯於空中片刻，卻終究還是握拳收了回來。

比起自己心頭難以言明的想法，曹丕更清楚的明白，陸遜為自己豁命的理由是什麼－－那是他曾給予過甄宓的感情，儘管對他來說已過於遙遠，卻仍真實無比地鑴刻在他心上。而痛，也一樣清晰如初。
這段日子以來，陸遜為照顧自己的不眠不休他都看在眼底，那些舉動若視為對舉家遷移陸氏一族的報恩，倒還合情合理，但為了曾是敵國的君王服毒......曹丕深深地凝望著陸遜酣熟的睡顏，驀地想起出征孫吳前，陸遜也在御書房外站了一晚的事。現在想來，那恐怕不僅是擔心祖國遭征討如此簡單的理由，而竟是陸遜站在門前進退維谷的天人交戰。

紗簾被掀起，侍女捧著湯藥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曹丕伸手接過後，讓侍女退了下去。
他伸出手拍了拍陸遜的頰，柔聲輕喚，「陸卿，醒醒。」

像是經歷了一番沉眠，在聽見熟悉卻比印象中更加輕柔的聲音時，陸遜甚至以為，這又是另一個美夢，當他緩緩睜開雙眸，曹丕的面容闖入眼裡，怔愣了幾秒，陸遜才反射似的驚起，「陛下！您醒──......！」用手正想撐起身子，卻發現自己竟渾身脫力地又跌回床榻上。
他努力地讓頭腦開始運轉，在觀察到自己正躺於曹丕床上、曹丕坐在床側的模樣，才終於理清思緒，回想起自己不久前吐血倒下之事。
想到曹丕當時震驚的表情，陸遜再度深深懊惱起來，難不成......自那時曹丕就這樣一直在他身邊嗎？雖然心中湧起一陣暖意，但同時卻也焦急起來。
「陛下大病初癒應該多休息才是！......！」他擔心地望向曹丕，目光停在曹丕拿著藥碗、繃帶上卻滲出血的左手。
是......那時候，抱起自己時又牽動的傷口。

「您的傷！......」曹丕手臂上潔淨的藥布，在傷口裂開後並未馬上處理，原只是滲著細細血絲，此時卻也渲染成一片嫣紅，刺痛著陸遜的雙眸，「怎還沒重新包紮......」陸遜蹙起的眉心，摻雜著不知是擔憂、心疼還是自責的各種情緒，不知何時竟不自覺地伸手輕輕撫上藥布邊緣。
「皮肉之傷，朕可以等陸卿服藥恢復體力後，再替朕包紮。」握住陸遜伸來的指尖，曹丕漫不在乎地先將藥碗置於一旁，移動身子坐至玉枕一側，將仍柔軟無力的陸遜扶起，倚靠在自己胸膛前，然後取回藥碗，一勺一勺地吹涼苦口的湯藥，送入陸遜嘴裡。
原本還想以曹丕大病初癒為由婉拒的陸遜，在開口拒絕後，卻反引來曹丕一句『陸卿這是要逼朕效法當日大殿之上，你替朕解毒的方式餵藥？』而只得讓帝王餵自己喝藥。

最後一勺湯藥被陸遜飲盡後，曹丕將湯碗置於一旁的小茶几上，沉聲開口，「朕留下你不是讓你替朕捨命的。」
被困在曹丕懷裡而始終有點羞窘的陸遜，聽見那人肅穆的口吻時斂了斂眉眼，「臣不後悔。」雖然還虛弱，陸遜的語氣卻仍相當堅定，「能再看見這樣的陛下，臣很高興有這麼做。」他語調輕淺，就如同唇角隱隱漾開的微笑一般。
其實現在的情境，早已比預期中更讓他驚喜......不僅是曹丕醒過來，只要休養些時日便能復原，竟還能如此靠近的與曹丕說話－－雖說實在是太近了些。
太久未能聽見曹丕這般清醒地與他說話，讓他抑不住滿溢的喜悅。

「朕在說話為何陸卿只顧著笑？」察覺陸遜的笑意，曹丕相當不滿地彎腰低頭逼近陸遜，「回答呢？」
「唔......」因曹丕的逼近陸遜肩膀縮了縮，但對於能看着曹丕有生氣的表情，陸遜仍止不住笑意，「陛下說的是。」
若是不回答，曹丕想必不會罷休的，他笑盈盈的點頭稱是，不過曹丕還消瘦的面容上皺起的眉心，倒讓他有些感到抱歉，「讓陛下憂心了……」說完，又露出了滿足的笑容。就算時間重來，他還是會決定這麼做，即使要豁出性命，不過現在，他很高興自己活著，能看見曹丕生動的模樣。

「......」曹丕看著陸遜的笑容，心底明白陸遜根本只是隨口敷衍他的。憶起不久前陸遜才回了他一句話就倏然口吐鮮血的情況，再想像大殿之上他一人挺身而出服毒餵藥的畫面，以及他中毒的日子以來，陸遜每日的盡心服侍，還有總管所言三日幾無闔眼替自己舀去自他體內排出的毒血......這些都是因為，陸遜對自己的感情
方才陸遜回答自己的聲音分明地帶著沙啞，那是毒藥沿著他的喉嚨流入時所造成的暫時性損傷。
思及此，曹丕忍不住心疼起來。他輕輕地將懷中的陸遜摟緊，「以後不許再這樣做，無論對誰、或天大的恩情。朕不准。」
陸遜滿心還充斥著曹丕好轉的欣喜，忽然落進對方更為緊密的懷裡，這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陛、…」，他沒能再去細思那一句『朕不准』究竟曹丕是帶著什麼樣的心緒所言，光是感受到被對方在意著、些許心疼著，就令陸遜的胸臆被湧起的滿足和驚喜充滿，太突如其來的幸福感讓他一時之間幾乎反應不過來。
雖說是命令，但曹丕話中的溫柔，使陸遜心底無比柔軟，原本訝異的雙眸也輕淺的微笑了，「……臣遵命。」

曹丕抱著陸遜靜默一會，考慮著今後究竟應該怎麼看待陸遜才好，不過在那之前，他還有一件想問的事
「朕出征前一日，為何要端著膳食在御書房外等著？」
陸遜有些不解的抬起頭，尋思片刻才尋得那天的記憶。
「當時……陛下南征事務繁忙，臣想膳食點心多少可備著……」說著陸遜倒是有些難爲情了起來，笑得靦腆，「陛下受多方壓力，儘管臣幫不上什麼忙，但在外頭當作是陪著，也算安了自己的心。」他輕輕垂下眼眸，原本並無打算讓曹丕知道的事，現在卻不由得照實吐露了出來，興許是……經歷了曹丕自閻王那兒走了一遭，這像是失而復得般的慶幸，讓他不想自己再有後悔吧，他想。

「陛下怎忽然提起這事？」陸遜微微歪著頭望向曹丕，眼中帶著困惑。
沒有回應對方的提問，曹丕淡淡嘆口氣，「陸卿體質寒涼，以後別這樣，染了風寒不好。」
接觸到曹丕關懷的視線，還有對方那太過溫柔的語氣，陸遜低下頭驀然有些羞窘，「......那日有陛下賜予的毛氅，不冷。不過以後臣會注意的。」
雖然曹丕並未點破，但這種有如心思被看透一般的感受，以及太溫暖的關心，都在曹丕的懷裡漸漸被升溫，讓陸遜雙頰都熱了起來，這時他才猛然驚覺似地挺直坐起，「陛下、也該好好歇息了！還有陛下的傷......」脫開曹丕的懷抱，他擔憂地查看曹丕的傷處，或許是曹丕病體尚虛，因拉扯而裂開的傷口癒合得慢，此刻手臂上的藥布已幾乎全被染紅了。

原本在陸遜心底幸福的甜味，立時又被湧起的滿滿懊惱和心疼覆蓋，沒等曹丕反應便下了床榻趕緊拿來了乾淨的藥布、熱水，將佈滿血汙的藥布輕輕卸下，用浸了溫熱清水的布巾輕柔地沾去手臂上的血漬，將傷口附近細心清潔了一番，才又小心翼翼地重新包紮起來。
雖然方才短暫的睡眠及湯藥的療效，陸遜少許地恢復了氣力，但畢竟連日來過於缺乏休息，專注而仔細的包紮過程下來仍讓他稍稍顯出疲態。

曹丕靜靜注視著陸遜悉心替自己包紮的臉龐，對方神色間流露出的擔憂不知為何竟讓他內心一動。當察覺到陸遜強撐著半瞇的眼皮時，他才驀然回神，瞥向窗外，已是濃濃夜色。
「陸卿不眠不休照顧朕多日，如今朕體內毒根已清，你也無須隨侍在側了。朕派人送你回偏殿，好好休養。」



待續。





《後記》

璽朵：
曹丕以為陸遜在出征前一日站在外面，是因為一面擔心祖國被攻打，又其實關心曹丕，但又想到自己送東西進去這樣不就像是送糧食給敵人嗎XDD所以才在門外進退維谷www
但結果陸遜其實不是這樣XDD
後來問了陸遜，曹丕應該是有部分覺得是意料之中，但也有意外的地方~

曹丕自此看待陸遜的眼神就變了，是看著喜歡自己的人的眼神www

喬治：
曹丕又因為陸遜發飆了www
被曹丕餵藥真是太惶恐了>////<其實可以用嘴餵沒關係的(欸
結果曹丕根本知道了陸遜愛他XDD
曹丕想到當初甄姬的事QQ是因為痛所以逃避了吧，他是不承認自己喜歡陸遜吧！！(咦？

陸遜真是陷入了溫柔鄉Q///Q不但曹丕救活了，還被抱住，真是一切都太值得了~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