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未了

因為背光的關係，不二看不清楚他的面孔，只看見那輕輕揚起的嘴角，形成一道美麗的弧線。

「這麼快就到了……」那人刻意望了望手中的懷錶，再放進口袋，繼續走向不二。
「就跟我預測的一樣。」五官的輪廓逐漸清楚，微捲的烏黑瀏海下，是對銳利而有神的眼睛。
「真是”愛弟心切”呀……」他走到不二的面前，停止了腳步。

「不二周助。」
 

不二睜開雙眼，清澈的湛藍眼眸似乎能牽動靈魂，卻又彷彿不含絲毫情感，冷冷的望著他。

「你是誰？」

「啊啊……好美的眼睛……」雖然他是笑著的，但雙眼卻緊緊盯著不二。

「我叫觀月，聖魯道夫學院三年級，網球部經理。」

觀月慣性的拈了拈垂下的瀏海。

「！」似乎有什麼影像在不二的心中一閃即逝。

「我就直說了吧，」觀月雙手交疊在胸前，提高了聲調。「你弟弟，裕太，在我這兒。」



一面觀察著不二的反應，「他會這麼做的原因，」一面走向前靠近了幾步，「你應該很清楚吧。」

不二眼神中瞥過一絲異樣的情緒，但馬上又回復成那雙冷漠堅定的目光。


「真美……」觀月微揚起眉毛，用指尖輕輕抬起不二的下巴，雪白細緻的皮膚，秀美的輪廓，柔順的髮絲，微潤的雙唇……還有……


(刺痛！)


那雙晶瑩的……


(刺痛！刺痛！)


水樣的藍色！


觀月感到太陽穴隱隱作痛似乎試圖阻止他想起什麼。

他直直地望入不二豪不畏懼的湛藍雙眸中，映出自己的神情。

「這樣美的你……」觀月的臉越靠越近，隱約顫抖著，「這樣美的你，根本就不了解！裕太傷得有多深！」
他的眼神愈加顯得尖銳，卻摻著悲傷的情緒，似乎心被撕裂的不是裕太，而是觀月自己。
他持續狠狠地探入那琉璃般的瞳孔，頭部的痛楚不斷加劇，酸澀的憤怒卻壓過了對痛的知覺。

不二理智的雙眸中，第一次露出觀月明顯感受到的波動，像是哀傷，像是失落。

他放開不二。

「總之，」故作沒事的撥了撥瀏海掩飾自己的激動，「裕太現在很安全的在我這兒，剛累了，睡了。」
語氣聽起來雖然還帶著怨氣，卻已緩和了許多。

「所以，不勞您操心了。」
黃昏進入了最極致的階段。
「我要說的只有這些。」

夕陽和對面的山頭形成神奇而完美的角度。
「都大賽時再見了，不二周助。」

轉身，離去。



不二一楞，這一幕……？！

橙紅色灑在身上，籠罩整片大地，那轉身離去的背影……

好像在哪裡看過……

背影越走越遠，越遠越小……

不二卻停在原地，一時一步也動不了。


「初……」不二的雙唇不自覺微啟，有什麼在意識之外的記憶悄聲流洩出來。
「……小…初……？！」

──　＊　──　＊　──　＊　──

為什麼……當好像有什麼要出現在腦中時……會那樣頭痛欲裂呢……

到底是……怎麼好像應該有什麼重要的事……



「觀月！？」


網球以極小的差距掠過頰邊，狠狠向上方衝去，才被鐵絲網奮力攔住。

觀月倒抽了一口氣。

裕太從球網另一邊跑了過來。


「沒、沒事吧？」

「…嗯……」

勉強應了聲，觀月安撫著胸口劇烈的起伏。


「你看起來臉色好蒼白，要不要休息一下？」

接觸到裕太純真擔心的神情，他決定先別去想心中的疑惑。

「沒什麼，我去喝口水就好。」觀月笑了笑。

「剛那球漂亮，繼續加油！」


看著他走向休息室，裕太只好獨自練球。

「觀月他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　＊　──　＊　──　＊　──

距離那天，已經過了好幾個星期，裕太沒有再回去，開朗的笑容也回來了，而我卻……


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放不下……


從休息室的窗戶向外看，裕太的外旋旋轉球也……

「呼……」觀月用手掌蓋住臉，閉上眼睛，連門被打開了都沒有發覺。


啪！啪！

觀月的肩頭被輕拍了兩下。


「赤澤嗎……？」觀月輕聲問道，沒有改變原來的姿勢，也沒有回頭。


無聲的回答是肯定的，靜默的空氣中帶著厚實的溫柔。


「你的壓力太大了，」輕放在他肩上的大手很溫暖。
「別忘了還有個人可以你一起分擔。」聲音也很溫暖。


觀月苦笑了一下，很難得的沒有回嘴。


──只要你能幸福，我別無所求……


赤澤帶上門走了出去，讓觀月擁有獨處的自由。

他的體貼觀月不是不懂，只是感情，這種事是勉強不來的。

這些，他們兩人都很明白。

──　＊　──　＊　──　＊　──

都大賽的腳步一天比一天近，練習也更緊湊，埋在少年們心裡的野心蠢蠢欲動。

終於，到了在球場上相見的那天。



「裕太，宿舍住得還習慣嗎？」

我很好，哥哥，你呢？　

雖然看見你一貫的微笑還是會有些心痛……


「我一定會打倒你的。」

而哥哥你，永遠是我的目標。



隨著裕太奮力的一擊，綠色的小球著實的卡在鐵網上。

不二深莫可測的雙眸微微透露出危險的光芒。


「是觀月……」

──　＊　──　＊　──　＊　──

「比數五比零，聖魯道夫領先。換場！」


「觀月，」落後的不二輕聲地、緩緩地向他的對手開口，「你是明知道會讓身體承受太大的負擔，還讓裕太打那種球嗎？」

「我只是照他的希望，讓他變得更強。」

觀月看起來面無表情，握著球拍的手卻瞬間抽動了一下。

「他非常想要打敗你呢……」他略微勉強的牽動嘴角，試圖讓自己看起來就像平常一樣。


「你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在擦身之際，不二用只有觀月聽得到的聲音輕聲低訴。


「小初……」


「！！」


觀月猛然回過頭。


在不二垂下的眼神中，被複雜的情緒佔滿。除了原本的憤怒，竟還摻雜了不知其數的感慨……以及猶豫……

那是不曾出現在不二臉上的表情。



「不二……？」

在場外觀看的手塚發現不二的異樣，不自覺的輕喚了一聲。

靠兩人最近的裕太更是詫異。


那不該是哥哥會有的表情！
觀月和哥哥到底……？


不二蒙上一層灰色的神色，並沒有因他人的訝然改變初衷。
他走到椅子旁換了把球拍。



小……初……？

有誰這樣叫過我……？
父親沒有過……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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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你一個人在這裡，不過去跟大家一起玩呢？」

樹蔭下的草地很舒服。

「我才不想跟他們玩呢……無聊」

淡褐色的整齊柔順頭髮……

「那我們兩個一起玩吧！」　「咦？」　「你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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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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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在離開前我可以先去一個地方嗎？」

「時間有點趕……那我和你一起去，然後直接到機場好嗎？」

很溫柔，很溫柔的黑色波浪捲黑髮……

「嗯……可是謙末不在」

「那就叫計程車吧，你要去哪？」

「二丁目旁的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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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搬家了……」

溜滑梯在夕陽下被拉長了影子……

訝異的湛藍雙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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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你的朋友嗎？」

「嗯」

「好漂亮的孩子。」

「母親，」　「嗯？」

「我們還會再回來吧？」

被輕柔的拍了拍頭。

「是的，」嘴角溫暖的弧度。「會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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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一定會回來的。」

「這是你說的喔」

軟化的水漾眼睛。


「我會一直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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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傍晚七點半左右，某快速道路上發生一起大卡車與計程車的追撞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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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一直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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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小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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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母親的聲音...


好痛，頭好痛，好像就要炸開似的。

前面的球網和人影怎麼好模糊……

地板好像越來越近……


「觀月！！」


是裕太的聲音……

為什麼……他……這麼……慌張……呢……？



「比賽暫停！」沒等裁判的哨聲響起，裕太已經衝進球場，趕到失去意識而倒下的人身旁。


「觀月！觀月！！」


醫護人員迅速進入場內，人群騷動了起來……。


對場的不二愣在原地，金色球拍從手中鬆落。

──　＊　──　＊　──　＊　──

叭叭──叭──────碰！


「兩輛車的外型已不可辨認……」

　

好可怕……好吵……

怎麼開車的……？頭好痛……

沾在手上的是溼熱黏稠的暗紅液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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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觀月 初。」

「我可以叫你小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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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車子裡流出來氣味濃重的液體是什麼……？

母親……


「小初！！！」

轟！！！

　
好痛……為什麼那麼用力把我推出來……

好亮……好熱……好多好多的火……


母親？
　

「現場的熊熊火勢持續了接近半個小時左右才終於被撲滅，只有一位約四、五歲的男孩生還，雖只有輕度燒傷，但頭部受到撞擊而大量出血，目前呈現昏迷，送往某醫院加護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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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不二周助，你叫我小助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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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謙末，我待會還有客戶，初就拜託你了。」
「是的，您慢走……」

瀰漫著消毒水的味道……

「少爺！你醒啦？！」

「你……是誰……？」



──　＊　──　＊　──　＊　──
　


淡淡的消毒水氣味……
柔和的月光透過白紗般的窗簾，青一色的白色病房顯得靜謐而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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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是我害的……是被我害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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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月睜開眼睛，冷汗濕了一背，微喘著氣。
除了自己紊亂的脈搏，房裡還有另一個平靜的心跳聲。

「裕太……」

看著旁邊趴在桌上那張熟睡的臉龐……
身上蓋著的……是青學校隊的外套……

觀月的心揪緊了一下。

　
不 二 ……

為什麼我一直沒有想起來……

難道……一直以來，自己都是無意的將裕太擅自地放在那個原本記憶中應該有人的位置……？
那自己對裕太的感情到底……

被緊抿的蒼白嘴唇滲出血絲。

這樣的自己……根本沒有資格愛任何人…………

緊握的雙手，指甲幾乎陷入皮膚。

　
沒有資格……！

──　＊　──　＊　──　＊　──

一滴冰冷的液體落在裕太的頰上。

猛然驚醒。

涼風從唯一的一扇窗輕襲而入，窗上的簾幕不安分地飄動著。
好像少了什麼應該要有的氣息……少了原本身旁應該要有的……

「觀月？！」

一床純白色的棉被不規則地散亂著，似乎冷眼睥睨著一切的發生。
被遺落的青學外套無力的攤在地上。
無人的病房比之前更沉靜，彷彿一切都熟睡著，連時間都停止移動。
冷風從大開的窗席捲而入，而窗上的紗簾狂亂的飛舞著。


「觀月……你在哪裡？」

深更裡的涼意對一個剛清醒的病人來說，是太勉強了……
那瑟縮而孱弱的身影卻始終沒有停下腳步……

抑止不住的淚滴沿著臉龐絕美的弧度落下，在月色下閃著珍珠般的光芒……

而後，消散。重複。
消散。
重複。
消散……

──　＊　──　＊　──　＊　──

不二的家人都不在，基於擔心賽後不二的異樣，在觀月送醫後，手塚陪著他回家，並留了下來。

連平常笑容的萬分之一都很勉強……

「差不多……隔了快要十年了吧……」
如果不是那片地方，那片夕陽……也許到現在，我都不會想起那個背影……

不二手中握著一張舊黃的照片，輕輕地靠在手塚的懷裡。
疲憊的微笑令人不忍……

　

「哥！觀月……觀月他不見了！」
裕太焦急的聲音從聽筒那一邊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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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工作很忙，媽媽來陪小初就好了好嗎？」

「我是日希謙末，從少爺您三個月大時開始擔任總管……」

「小初！我們去那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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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的記憶歷歷在目，和現有的記憶中的空白片段處漸漸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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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月……請你告訴我有關聖魯道夫學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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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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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一直等你的。」　

「待會媽媽帶你去新家看看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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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遺忘的微笑如此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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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小助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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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的影像刺激著神經……劇烈的刺痛不是在跳動的太陽穴，
而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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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月，我們要一起打進全國大賽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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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為什麼淚……流個不停……？

──　＊　──　＊　──　＊　──

刺鼻的汽油味意外的讓人有股快感……


三年以來，在這裡、共處的一切啊……
火柴特有的香氣將瀰蓋……
而我的所有將隨著蝴蝶般艷麗的火焰……
如癡如醉……

罪惡的愛戀將墜落……
靈魂踏著炙紅瘋狂的旋律，扭曲了視線……
絢爛迷亂的最後一支舞步將毀滅於絕美的永恆…………

──　＊　──　＊　──　＊　──

「火光？……宿舍？！」


漆黑的夜晚被一整片的火海打破
強勢蔓延的火舌張牙舞爪……


「不……不可能……」

不顧兇烈的火勢，裕太推開人群朝著自己和觀月那間房間直奔而去。
門把是燙的，沒人回應……打不開，八成是鎖上了……

一定在裡面……
我知道觀月一定在裡面！

「觀月！」

碰！碰！

碰！

奮力將門撞開。
在房間的中央，觀月站在四周爭艷的火舌中間，獨自安靜地站著……

「裕太！！」
剛趕到的不二沒等手塚阻止就衝向門口！
「哥哥？！」

裕太回身。
前不遠上方焦黑的樑柱搖搖欲墜。

用力把不二向外一推。順勢倒向隨後趕上的手塚懷裡。

啪擦！碰！轟─轟─────

上方原本就已不穩的樑柱倏地掉落，在裕太和不二之間形成一道火牆，也隔開了房間與外界相接的入口。
在火焰的空隙中，不二看見裕太一抹哀傷的微笑，再向房裡，看見的是觀月幾乎被火叢包圍的身影……

「小初……」
不二奮力想再衝去，卻被手塚緊緊拉住。

「放開！我要去救他們！」
「不二！來不及了！」
「不會的！我要進去救……」
「不二！！」


碰！轟轟！──────

眼前的建築物逐漸凋毀，火苗四散。
不二無力地攤在手塚懷裡，淚水從漾藍的雙眼湧了出來。


「不……不要！！！──────」


哀悽的哭喊聲令圍觀的人們也不禁掩面不忍去聽。
手塚只能默默的緊抱著安撫身前淚涔涔的人兒。

舊黃的照片在火勢中飛散成灰燼。

──　＊　──　＊　──　＊　──

聽見裕太的叫喚，觀月緩緩轉過頭來。
對著試圖穿過層層火圍衝向自己的裕太悽然一笑。

「裕……太……」
好模糊……

裕太跪下抱住失重險些倒地、意識不清的觀月。眼神中盡是溫柔。

週遭仍舊持續在崩壞……

「你不會孤單的……」
就算是哥哥，也無法把你從我身邊奪走了……
在裕太無神而柔和的雙朣中，倒映著劇盛的火焰肆虐跳動的影子。


「我愛你……初……」

一滴眼淚無法澆熄任何一絲火苗的……

在落地之前……
將被蒸散……

所有……


火紅的夜裡，逐漸凋謝……
拆解而落有如血紅的淚……
在空中即近逝去的兩顆星子，
將在永恆的燃燒中大放異彩……


『我愛你……』


　

─────────────THE END─────────────